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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5-14
雨冷香魂吊李贺
翻开唐人的诗集,江湖夜雨觉得找不到有比李贺更伤感孤寂的人了。曹雪芹先生在《红楼梦》中塑造出林妹妹这样一个多愁善感,才气过人的艺术形象,让好多人为之感伤。我觉得在唐才子中,李贺的性格和才华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忧郁多才的男“林妹妹”。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贺,字长吉,说起来李贺也是名门之后,他的远祖李亮是唐朝开国皇帝李渊的从父(即伯父、叔父),唐朝建立后被封为郑王。但是到了李贺这一代祖上的荣华早已成为过眼烟云,李贺的父亲李晋肃只作过县令,而且在大约在李贺十八岁那年,他便早早去世了。李贺据说也是个神童,《唐才子传》说“七岁能辞章,名动京邑”。当时韩愈、皇甫湜不信是他写的,就亲自把他请到家里来,李贺当时还是个小小童子,“总角(就是哪吒那种发型)荷衣而出,欣然承命,旁若无人,写了篇叫《高轩过》的文章。这篇文字江湖夜雨找了出来录在下面: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照耀贯当中;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这篇诗句出自七岁孩童之手,确实令人惊奇,说句不中听的,现在的大学中文系的研究生们能写成这样也算不错了。怪不得当时就“二公大惊,以所乘马命联镳而还,亲为束发。”怜爱之意自不待言。但是不幸的很,李贺少时就才华显露,但其一生,却没有“他日不羞蛇作龙”,而是一生郁郁,难伸其才,人中之龙,却屈如蛇虫。
拙作《元稹悼亡遣悲怀》这篇中说过,元稹由于李贺早年无意中得罪了他,就借口认为李贺父名“晋肃”,“晋”字与“进士”的“进”同音,触犯家讳,不能应试。韩愈为他抱不平,专门写了《讳辩》一文,主张“不讳嫌名”,但无济于事,李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失去了考功名的资格。这也造成了李贺一生的忧郁难平。
当然李贺也是那种典型的抑郁质的人,就像林妹妹和史湘云差不多的身世却性格不同一样。李贺毕竟是皇室王孙,虽然没能参加进土考试,仍旧享有某些官职的世袭权,而且他一直受到韩愈的赞赏,元和六年(公元811年)春,在韩愈的照顾下,李贺被任命为奉礼郎,说起这奉礼郎的职务只是个品次极低(九品)的小小京官,《唐书·百官志》说它的职务是:“掌君臣版位,以奉朝会祀之礼。……凡祭祀、朝会在位拜跪之节,皆赞导之。公卿巡行诸陵,则主其威仪鼓吹,而相其礼。”由此可见,奉礼郎的职责就是当王公大臣举行祭祀时,去招呼摆祭品,引导众人进入位次,行跪拜之礼。当公卿巡行诸陵时,领导仪仗队和吹鼓手,主持祭祀礼。
这样的职务如果是个比较精明的市井小人之类的,可能如鱼得水,一可以采办祭品时多开点发票,捞点油水,二可以多接触一下王公大臣们,混得脸熟,好办事。但是李贺那样木讷单纯的男孩却不适合这个工作,李贺在这里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常想家(江湖夜雨一开始上大学时还常想家呢),当然从另一个角度也说明李贺生活自理能力比较差。他在《题归梦》一诗中这样写道:
长安风雨夜,书客梦昌谷。怡怡中堂笑,小弟栽涧绿。
家门厚重意,望我饱饥腹。劳劳一寸心,灯花照鱼目。
李贺想念家中的弟弟,又思念在昌谷(河南宜阳)老家的生活了。说起李贺的家庭情况,江湖夜雨原来有个印象,好像李贺一生孤单,其实李贺也有媳妇,只是好像没有后代。他有一首《美人梳头歌》就是写给他妻子的:
西施晓梦绡帐寒,香鬟堕髻半沉檀。辘轳咿哑转鸣玉,惊起芙蓉睡新足。
双鸾开镜秋水光,解鬟临镜立象床。一编香丝云撒地,玉钗落处无声腻。
纤手却盘老鸦色,翠滑宝钗簪不得。春风烂熳恼娇慵,十八鬟多无气力。
鬉鬌妆成欹不斜,云裾数步踏雁沙。背人不语向何处?下阶自折樱桃花。
从诗中可以看出,李贺还是很喜欢他的娘子的,可惜据说他的妻子也经常多病,比他死得还早。李贺的九品芝麻官没有当多久,就辞职回家了。从此在昌谷老家当SOHO了。李贺每天“旦日出,骑弱马,従平头小奴子,背古锦囊,遇有所得,书置囊里。凡诗不先命题,及暮归,太夫人使婢探囊中,见书多,即怒曰:“是儿要呕出心乃已耳!”上灯,与食,即従婢取书,研墨叠纸足成之。非大醉吊丧,率如此。”这段文字好像经常被引用,大家应该知道的比较多,李贺每天起来骑着瘦马(也有的后来说成是驴),在外面苦吟索诗,一直到晚上。现在围棋方面有个韩国高手叫李昌镐,性格也是很木讷单纯,有人说他一天到晚,就连吃饭睡觉都是在想棋,江湖夜雨觉得李昌谷(李贺的别称)也是几乎一天到晚在想诗。李贺母亲很担心他的健康,说他要把心都呕出来才算完。
李贺身体很差,和林妹妹一样经常吃药:所谓:“虫响灯光薄,宵寒药气浓”,唉,自古红颜多薄命,才子多短命,正所谓“咽咽学楚吟,病骨伤幽素。秋姿白发生,木叶啼风雨。”(李贺诗《伤心行》),李贺香魂一缕,终于随冷雨而去,终年不到二十七岁。唉,这二十七好像是才子们的一个坎儿,好多人像王勃之类都是二十七左右夭折。《唐才子传》说是“上帝新作白玉楼成,立召君作记也”,无非是像宝玉想像晴雯去当芙蓉姐姐了一样,聊慰生者之心罢了。唉,说来当这诗人就是不好呀,江湖夜雨也觉得有时候世间之事确实是“越平凡越平安,越堕落越快乐”。宋朝有个叫周益公在他的《平园续稿》中说:“昔人谓诗能穷人,或谓非止穷人,有时而杀人。盖雕琢肝肠,已乖卫生之术;嘲弄万象,亦岂造物之所乐哉?唐李贺、本朝邢居实之不寿,殆以此也。”呵呵,诗能穷人又能杀人,看来是精神鸦片了。可能确实如此,改古人两句:“诗是穿肠毒药,词是剐骨钢刀”,再套用个现代俗语“动什么别动感情,当什么别当诗人”。
李贺之诗不但在唐人的集中独具特色,就算在整个我国古代诗歌中也是风格迥异,鲜有相类者。江湖夜雨在评李白时说李白的风格是“侠酒诗仙”,而李贺的特色就是“奇诡艳冷”,其实杜牧在《李长吉歌诗叙》中就归结的很精妙:“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水之迢迢,不足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为其和也;秋之明洁,不足为其格也;风樯阵马,不足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为其古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荒国陊殿,梗莽丘垅,不足为其怨恨悲愁也;鲸呿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
但“云烟绵联”、“水之迢迢”、“春之盎盎”、“秋之明洁”等风格其实并非李贺最独特的风格,而江湖夜雨觉得最突出的还是奇诡冷艳四字:
奇,也是所谓的“鲸呿鳌掷”:李贺之诗,想像之奇特,比之李太白尚有过之,像什么“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确实有石破天惊之势,而“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以及“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等等,天上的银河都听得到水声,南风将山吹作平地,此等情景,别说无人可见,就是连想,一般人也不敢想啊。确实是雄奇诡谲,幻象纷呈。像“羲和敲日玻璃声”,“忆君清泪如铅水”等都是匪夷所思的奇语妙句,江湖夜雨觉得最能代表李贺诗句奇之特色的要数这一首了:
梦天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这样的情境真是难为李贺怎么想出来着,李白的诗中说“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李白飞上天去,也就一直升飞机的高度,还能看到茫茫胡兵什么的,而李贺这诗,恐怕都赶上杨利伟了,整个中国看成九点轻烟一般,海水好像可以盛在杯子中的水一样,确实是宇宙空间才能看得出的景象。而李贺却凭着自己的想像构思出这样瑰丽奇特的景象,实在是太难得了。在山东济南,有座千佛山,山半腰有座牌坊,写着齐烟九点,其实是断章取义了,这个牌坊上的“齐烟”指的是山东啦,而九点,是指济南北面那几座海拔不过百米的小山儿。在这里用李贺诗中这个典故,未免有点牛刀杀鸡的意味。
李贺诗句之奇,有时就近于诡异,看这个诗中就有老兔、寒蟾之类的形象,而其他诗中更有凤凰、老鱼、瘦蛟、博罗老仙、蛇毒、烛龙、碧驴、等诸多日常生活中不可见的怪物作比喻,从而使他的诗中有一种光怪陆离的奇诡景象,这就所谓“牛鬼蛇神”那句:“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江湖夜雨觉得《苦昼短》这首最能代表这种风格: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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