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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8-04
⑨我不禁向那老妪背影望去,钦佩之。⑩子诚告诉我——解放前,老人家是出了名的美人儿。及嫁龄,镇上乃至县里的富户争娶,或为儿子,或欲纳妾;皆拒,嫁给了镇上一名小学教师。后来,丈夫因为成分问题,回村务农。然知识化了的男人,比不上普通农民那么能耐得住山村的寂寞生活,每年清明前,换长衫游走于各村“说春”。当年当地,农村人大抵文盲,连黄历也看不懂的。她丈夫有超强记忆,一部黄历倒背如流。“说春”就是按照黄历的记载,预告一些节气与所谓凶吉日的关系而已。但一般告诉,则不能算是“说春”。 “说春人”之“说春”,基本上是以唱代说。不仅要记忆好,还要嗓子好。她的丈夫嗓子也好。还有另一本事,便是脱口成秀。“说”得兴浓,别人随意指点什么,意能说什么唱出一套套合辙押韵的掌故来,百难不倒,像是现今的流行歌手。于是,使人们开心之余,自己也获得一碗小米。在人们,那是享受了娱乐的回报。在他自己,是一种个人价值体现的满足。所谓与人乐乐,其乐无穷。不久农村开展“破除迷信”运动,原本皆大开心之事,遂成罪过。丈夫进了学习班,“说春人娘子”一急之下,将他们的家卖到了仅剩自己穿着的一身衣服的地步,买了两袋小米,用竹篓一袋一袋背着,挨家挨户一碗碗的还。乡亲们过意不去,都批评她未免太过认真。她却说——我丈夫是“学知人,我是‘学知人’的妻子。对我们,清名重要。若失清名,家便也没什么要紧了。理解我的,就请将小米收回了吧!……”
?我问:“现在她家状况如何?为什么还让八十三岁的老人家采茶卖茶呢?”
?子诚说:“阿婆得子晚,六十几岁时,三十几岁的独生儿子病故了。媳妇改嫁,带着孙子远走高飞,早已断了音讯。从那以后,她一直一个人过活。七八年前,将名下分的一亩多茶地也退给了村里……”
?“这么大岁数,又是孤独一人,连地都没了,可怎么活呢?”
?“县里有政策,要求县镇两级领导班子的干部,每人认养一位农村的鳏寡高龄老人,保障后者们的一般生活需求,同时两级政府给予一定补贴……”
?我不禁感慨:“多好的举措……”
?“办法是很好,多数干部也算做得比较有责任。但阿婆的命太不好,偏偏承担保障她生活责任的县里的一位副县长,名面是爱民的典范,背地里贪污受贿,酒色财赌黑,五毒俱全,原来不是个东西,三年前被判了重刑……”
?“阿婆知道后,如同自己的名誉也受了玷污似的,一下子病倒了。病好后,开始替茶地多的人家采茶,一天采了多少斤,按当日茶价的五五分成。老人家眼力不济了,手指也没了准头,根本采不了芽茶,只能采大叶茶了,早出晚归,平均下来,一天也就只能挣到五六元钱。她一心想要用自己挣的钱,把那副县长助济她的钱给退还清了……”
?“啊!”我一时失语。
?“今年年初,老人家患了癌症。几乎村里所有人都知道了。她自己也知道了。不过,她装作自己一点也不知道的样子,就着自己腌的咸菜,每日喝三四碗糙米粥,仍然早出晚归地采大叶茶。”
?听了子诚的诉说,我沉吟良久。那天晚上,我要求子诚转告老人家,有人愿意替她“退还”尚未“还”清的一千二三百元钱。
?子诚说:“转告也是白转告!”
?我恼了,训道:“明天,你必须那么对她说!”
?第二天,还是傍晚时,我站在村道旁,望着子诚和老人家说话。才一两分钟后,二人的谈话便结束了。老人背着竹篓,尽量,不,是竭力挺直身板,从我眼前默默走过。
?子诚也沮丧地走到了我跟前,嗫嚅道:“我就料到根本没用的嘛。”
?“我要听的是她的原话!”
?“她说,谢了。还说,人的一生,好比流水。可以干,不可以浊。”
?我不禁再次失语,竟至于,羞愧极了。
?以后几日的傍晚,我一再看见徐阿婆往返于卖茶路上,背着编补过的竹篓,竭力挺直单薄的身板。然而其步态,毕竟那么的蹒跚,使我联想到衰老又顽强的朝圣者,去向我所不晓得什么圣地。有一天傍晚下雨,她戴顶破了边沿的草帽,用塑料布罩住竹篓,却任雨淋湿衣服……
?那曾经的草根族群中的美女,那八十三岁的,身患癌症的,竭力挺直身板的茶村老妪,又使我联想到古代赴往生命末端的独行侠。我似乎倾听到了老妪的心声:清名、清名……
反反复复,二字而已。
?不久前,子诚打来电话,告诉我徐阿婆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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