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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4-30
晚辈高声朗读经典,老辈倚床而听,抑扬顿挫清脆悦耳的声音,老辈认为是人生的一大乐事。这样,父亲可以校正儿子读音的错误,因初学者读经典,自然有好多困难。就好像欧阳修和后来苏东坡都那样倚床听儿子读书,现在苏洵也同样倚床听他两个儿子的悦耳读书声,他的两眼注视着天花板,其心情大概正如一个猎人射了最后一箭而未能将鹿射中,仿佛搭上新箭,令儿子再射一样。孩子的目光和朗朗之声使父亲相信他们猎取功名必然成功,父亲因而恢复了希望,受伤的荣誉心便不药而愈。这时两个青年的儿子,在熟记经史,在优秀的书法上,恐怕已经胜过乃父,而雏风清于老风声了。后来,苏东坡的一个学生曾经说,苏洵天赋较高,但是为人子的苏东坡,在学术思想上,却比他父亲更渊博。苏洵对功名并未完全死心,自己虽未能考中,若因此对儿子高中还不能坚信不疑,那他才是天下一大痴呆呢。说这话并非对做父亲的有何不敬,因为他以纯粹而雅正的文体教儿子,教儿子深研史书为政之法,乃至国家盛衰隆替之道,我们并非不知。
对苏东坡万幸的是,他父亲一向坚持文章的醇朴风格,力诫当时流行的华美靡丽的习气;因为后来年轻的学子晋京赶考之时,礼部尚书与礼部主试欧阳修,都决心发动一项改革文风运动,便藉着那个机会,把只耽溺于雕琢文句卖弄词藻的华美靡丽之文的学子,全不录取。所谓华美靡丽的风格,可以说就是堆砌艰深难解之词藻与晦涩罕见的典故,以求文章之美。在此等文章里,很难找到一两行朴质自然的句子。最忌讳指物直称其名,最怕句子朴质无华。苏东坡称这种炫耀浮华的文章里构句用字各自为政,置全篇效果于不顾,如演戏开场日,项臂各挂华丽珠宝的老姬一样。
这个家庭的气氛,正适于富有文学天才的青年的发育。各种图书插列满架。祖父现在与以前大不相同了,因为次子已官居造务监裁,为父者也曾蒙思封赠为“大理评事”。此等官爵完全是荣誉性的,主要好处是使别的官员便于称呼。有时似乎是,求得这么一个官衔刻在墓志铭上,这一生才不白过——等于说一个人若不生而为士绅,至少盼望死得像个士绅。若不幸赶巧死得太早,还没来得及获得此一荣耀,死后还有一种方便办法,可以获得身后赠予的头衔。其实在宋朝,甚至朝廷正式官员,其职衔与真正职务也无多大关系。读者看苏家的墓志铭,很容易误以为苏东坡的祖父曾任大理评事,甚至做过太傅,而且误以为他父亲也做过太子太傅——其实这些荣耀头衔都是苏辙做门下侍郎时朝廷颁赠的。苏东坡这时有个叔父做官,两个姑母也是嫁给做官的。因此他祖父和外祖父都拥有官衔,一个是荣誉的,另一个是实际的,刚才已经说过。
在苏家,和东坡一齐长大一齐读书而将来也与他关系最密切的,就是他弟弟辙,字子由。他们兄弟之间的友爱与以后顺逆荣枯过程中深厚的手足之情,是苏东坡这个诗人毕生歌咏的题材。兄弟二人忧伤时相慰藉,患难时相扶助,彼此相会于梦寐之间,写诗互相寄赠以通音信。甚至在中国伦理道德之邦,兄弟间似此友爱之美,也是绝不寻常的。苏子由生来的气质是恬静冷淡,稳健而实际,在官场上竟尔比兄长得意,官位更高。虽然二人有关政治的意见相同,宦海浮沉的荣枯相同,子由冷静而机敏,每向兄长忠言规劝,兄长颇为受益。也许他不像兄长那么倔强任性;也许因为他不像兄长那么才气焕发,不那么名气非凡,因而在政敌眼里不那么危险可怕。现在二人在家读书时,东坡对弟弟不但是同学,而且是良师。他写的一首诗里说:“我少知子由,天资和且清,岂独为吾弟,要是贤友生。”子由也在兄长的墓志铭上说:“我初从公,赖以有知。抚我则兄,诲我则师。”
走笔至此,正好说明一下三苏的名宇。根据古俗,一个中国读书人有几个名字。除去姓外,一个正式名字,在书信里签名,在官家文书上签名,都要用此名字。另外有一个字,供友人口头与文字上称呼之用。普通对一个人礼貌相称时,是称字而不提姓,后而缀以“先生”一词。此外,有些学者文人还另起雅号,作为书斋的名称,也常在印章上用,此等雅号一旦出名之后,人也往往以此名相称。还有人出了文集诗集,而别人也有以此书名称呼他的。另外有人身登要职,全国知名,人也以他故乡之名相称的。如曾湘乡,袁项城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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