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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知识分子的历史轨迹

2013-02-12

孔子说:“易有太极”(14);老子说:“道生一”(15)。一元独断论必然导致二元对立论,孔子说:“是生两仪”(16);老子说:“一生二”(17)。儒、道两家虽然彼此相绌,但是思维模式却是一致的,先秦诸子大都尊而行之,以此建构自己的思想体系,只有庄子想跳出“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18)的思想藩篱,却以“不谴是非”而不了了之。

正因为我们民族在思维模式上囿于一元独断论、二元对立论,于是才有历史上的“大一统”;有“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家无二主”;有“严华夷之辨”;有“独尊儒术,罢黜百家”;有“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有“阶级斗争为纲”;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绝对真理……

二、心理上的“救世主”情结。

先秦时代的知识分子面对着“暴师经岁,流血满野”(19)的空前大劫难,确实表现出空前的“救世”热情,问题是谁是“救世”的主体?此时此刻,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呼唤着救世主——“圣人”的出世 。老子说:“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20)孔子说:“甚也吾衰矣,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21)孟子更是坚定不移地相信“五百年必有王者兴!”(22)荀子则焦急地期待着一个“庶人隐窜,莫敢仰望,居如大神,动如天帝”(23)的“绝对圣王”。而他的高足弟子韩非则努力论证这个“绝对圣王”不是什么别人,而是一个深知“严刑重罚之可以治国”(24)的独裁君王。在这里,只有庄子发出“圣人不死,大盗不止”(25)的呐喊。可是在一片甚嚣尘上的英雄崇拜声浪中,他的呐喊又有谁愿意倾听呢?

这种“救世主”情结被先秦知识分子们牢固地植入中国的文化土壤中,它使后世的独裁君主们找到了神化自身的灵光,也为苦难深重的愚民们预设了一张难以充饥的画饼,回顾中国历史上一次次波澜壮阔的寻找“大救星”的造神运动,我们就不难想象这种“救世主”情结的消极影响是何等难以克服。

不管怎么说,先秦时代乃是中国知识分子的“黄金时代”,因为这时的知识分子毕竟可以说自己的话,走自己的路,时代还允许他们坚持独立的主张,保持独立的人格,当权者还能够倾听他们的话语,这在中国历史上实在是非常罕见的时刻,所以将其称之为中国知识分子的“黄金时代”决不为过。

然而凌空出世的秦始皇在横扫六合,混一宇内之后,立刻将知识分子的“黄金时代”永远地结束了。为了建立一系万世的大帝国,对他来说,他既不需要知识分子充当什么“帝者师”,也不需要知识分子兜售自己的主张,相反,他需要的是尽快地建立起意识形态霸权,彻底禁绝过去知识界那种“入则心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26)的“自由化”局面,他认为既然是“朕既国家”,那世界就只能有一种思想、一种声音,而知识分子的任务只能是为“绝对权力”服务。

这无疑给刚刚从战国时代走过来的知识分子们当头一棒,使他们顿时陷入痛苦的两难选择中:是服从真理,还是服从权力?还没等他们对此作出回答,秦始皇就用“焚书坑儒”给予他们以最严厉的警告:或者跪下双膝,成为帝国的顺民;或者从肉体上被消灭!

但实践证实,秦始皇的知识分子政策不足为训,他根本不懂“逆取而顺守”的政治学原理,结果把这一群体推向自己的反面,使他们在反秦风暴中成为一只不可忽视的力量。其实中国的知识分子从来就不想站到强权的反面,关键是你如何把他们纳入帝国政治的权力圈之中。

真正解决知识分子问题的是后来的汉武帝,他在认真地总结了历史上的经验教训之后,认为还是应该把知识分子“养”起来,以便为己所用。然而知识分子再搞战国时代那种“处士横议”的妄动是绝对不允许的,从今以后规定知识分子必须“贩卖”我皇帝认可的主张,搞得好的,“劝以官禄”;“攻乎异端”者不仅会丢掉饭碗,而且仍然有一个深坑在等待着你!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独尊儒术,罢黜百家”。

对知识分子来说怎么办呢?是彻底放弃追求真理的职责,为当权者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从而博得个荫妻封子、荣华富贵;还是因说三道四、指点江山而被抛进阴冷黑暗的深坑中?两千年前的知识分子面对着强权和利禄,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汉武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这一决策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它真正坐实了由韩非子提出而秦始皇没能实现的“太上禁其心,其次禁其言,其次禁其事”的“禁奸之法”(27),从而为后世的专制帝王们提供了一条驾驭知识分子的思想绳索,而且也为梦想“学而优则仕”的知识分子铺设了一条必由之路——心甘情愿地成为专制机器上大大小小的螺丝钉,为这架机器的正常运转而鞠躬尽瘁。 正因为这一决策具有如此奇效,所以历史上无论怎么改朝换代,以“儒术”为唯一信仰的意识形态霸权却始终岿然未动。

不过,当时的知识分子们却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关系到改变自己命运的一场大灾变!没有意识到这意味着自己历史使命的失落,意味着自己独立人格的丧失,意味着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群体的死灭,因为,严格地说,官僚化的知识分子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了,其正确称谓应叫做“士大夫” 。而“士大夫”阶层的产生则意味着中国知识分子品格全方位的大退化,其最鲜明的标志就是“奴化”:思想的奴化、人格的奴化、行为的奴化。

思想的奴化始于思想的禁锢,而思想的禁锢则始于某种思想的“独尊”。因为任何一种思想,即使是正确的思想,一旦被供奉在金制的神龛中,也会化为腐臭, 而腐臭的东西唯一的功能就是毒化人的精神世界。它堵塞了人类追求真理的道路,从此只能用钦定的思想思考,用钦定的思想生活,于是人们也就成了一群思想奴隶。而这些思想奴隶“常常不如一个精神病患者来得健康(指实现人的价值)”,“为了更好地适应社会,完全放弃了他的自我,明明是不健康还自以为是健康的,他已完全丧失了其个性和发展性。”(28)这是一种多么可怖的精神“阉割”!历史证明,数千年来,在士大夫们的精神世界中,关心的无非是一件事情,那就是从理论上千方百计地证明专制压迫的合理性,竭尽全力地抵御意识形态霸权以外的异端思想。为此,他们搞出了两汉经学、魏晋玄学、宋明理学、清代朴学,这些东西不管多么烦琐,多么玄妙,多么精致,多么详尽,但一无例外都是些思想奴化后的精神垃圾,与国计民生毫无关系。

思想的奴化必然导致人格的奴化。这点从“独尊儒术”之后,知识分子那种对上的奴颜婢膝和对己的自唾自贱的人格表现上看得非常清楚。“杀身以成仁”(29)、“我善养吾浩然之气”(30)、“说大人则藐之”(31)的传统逐渐荡然无存了。代之而起的是在泛道德主义大旗掩盖下的卑言卑行、伪言伪行,一言以蔽之,奴化后的士大夫丧失了耻辱感。其最突出之处就是对被虐的麻木。几千年来,昏君暴主的淫威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所谓“刑不上大夫”不过是一句空话,只要稍微留心一下历史上的记载,任何人都可以看到那些匍匐在帝王面前的士大夫们是如何被任意凌辱虐待的:罢官削爵、大刑伺候、陵迟处死、祸灭九族……,然而他们对待这一切施虐却一无例外地高喊一声“谢主龙恩”。人们会问:这是人吗?难道他们没有尊严吗?难道他们没有人格吗?难道他们还不如动物吗?动物在被虐时尚且知道反击,人为什么在被蹂躏践踏之后,还要对施虐者千恩万谢?一个制度居然能使人的人格扭曲到如此程度,确实值得研究!

思想的奴化、人格的奴化其结果必然是行为的奴化。也许人们会觉得中国的士大夫既可鄙又可怜,其实不然,这些吃着皇粮,穿着官袍,在皇帝面前一口一个奴才的叫着的体面人,一旦站在那些求奴才而不可得的小民面前,立刻就换上了一幅狐假虎威的老爷面孔,变成一群不折不扣的施虐者,这完全是一副奴才的嘴脸。这群施虐者既残暴又贪婪:“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已经成为中国官场上的官箴;“杀人众者为忠臣”(32)已经成为官僚们的统治术。自古以来,中国何以被称为“灾荒之国”、“腐败之国”?与有一群官僚化的知识分子在支撑着一个罪恶的专制制度是截然分不开的!

一定有人反驳说:士大夫们不是也曾涌现出为数不少“舍生取义”的孤臣孽子吗?不是也曾喊出过“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33)的响亮口号吗?确实如此,谁也不曾否认过这些。但我们要问:难道这是士大夫的整体品格吗?再说这个“义”,这个“天下”是谁家之“义”?是谁家之“天下”?写到这里,我们不妨重温一下明成祖与方孝儒的一段对话,方孝儒因明成祖篡位而抗争,成祖说:“先生勿自苦,予欲法周公辅成王耳。”孝儒说:“成王安在?”成祖说:“彼自焚死。”孝儒说:“何不立成王之子?”成祖说:“国赖长君。”孝儒说:“何不立成王之弟?”成祖说:“此朕家事!”(34)这段对话最有力地回答了反驳者,也为古往今来那些“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知识分子们的悲壮抗争定了性,一句话,在帝王们的眼中,这纯属奴才的自做多情!

十四世纪西方世界的知识分子群体已经开始觉醒,他们勇敢地冲出中世纪的黑暗,试图用理性代替权威,用真理代替上帝,用人性代替神性,从而掀起了奠定人类今后走向的“文艺复兴运动”,然后是十五——十七世纪的“地理大发现”、十八世纪的“产业革命……,世界的面貌发生了日新月异、翻天覆地的巨变。而此时(明清)的中国知识分子却对这一亘古之奇变懵然无知,他们仍然沿着传统的轨道向黑暗的深渊中滑行,终日醉心于帮忙帮闲、科举八股、考据训诂、吟花弄月、党同伐异之中而无力自拔,这期间,西方文明也曾几次敲打过中国紧锁着的大门,令人痛心的是,以社会精英自许的中国士大夫,对此却不屑一顾,毫无反应。原因何在?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应该是,明清时代的专制主义已经达到一种空前的极至状态,对知识分子而言,如果说过去的专制帝王们需要的是“有用型的奴才”,那么到了这时,则更需要“听话型的奴才”。为了使知识分子完成这种转型,从痞子皇帝朱元璋起,便对知识分子大开杀戒,大搞文字狱,强化本已足够严厉的思想禁锢,这种“改造”活动一直延续到“乾嘉盛世”。从此知识分子仅有的一点精神空间也丧失殆尽了,他们完全蜕化成一群政治木偶,完全失去了对主观世界和客观世界的判断能力。这点,从1840年的鸦片战争及其以后的一连串国难中彻底暴露出来了:这场战争的本质是什么?我们为什么屡战屡败?中国的士大夫们对此几乎一无所知,然而过去对中国文化崇拜得五体投地的日本知识分子却很快从鸦片战争的惨痛教训中翻然醒悟,立刻掀起了“开国欧化”的运动,使日本迅速进入世界“列强”的行列。而中国的知识分子呢?与此恰恰相反,在我们屡战屡败之际,士大夫们仍然顽固地维护着所谓“严华夷之辨”的朝贡体制;仍然坚持闭关自守;仍然搞什么“中体西用”;仍然认为孔子能够救中国,仍然不想虚心向西方学习。在中日“甲午战争”中,日本海军司令伊藤致信邓世昌说:“贵国的现状无疑是一种政治体制的结果……现在这种体制已经过时了。一个民族不可能在关闭中生存。您知道日本帝国在过去的30年中是如何在艰苦的环境中度过的,我们又是如何屏弃了旧制度而采用了新制度。贵国也应采取新的生活方式,否则它将灭亡。”(35)这番话出自一个战败我们的敌人之口,它是对中国士大夫的劝戒,还是警告?我们不得而知,但从中不是很容易看出两国知识分子天壤相悬的素质差距吗?应该说,中国落到如此悲惨的地步,奴性化的中国士大夫们是难辞其咎的!

如何面对这次来自西方、波及全球范围的“现代化运动”的挑战?更确切地说,我们这个民族如何“救亡”?鸦片战争之后,太平天国式的农民造反运动失败了;官僚士大夫的“洋务运动”也失败了。正当“伤心铁铸九州错,棘手棋争一着难”(36)之际,满目创痍的祖国又开始呼唤她所需要的知识分子了,看来中国的知识分子永远是一个“生于忧患”的群体。

“甲午战争”惨败后,神州陆沉,社稷丘墟,此时从黑暗中再次走出一批具有现代意识的新型知识分子,即以康有为、梁启超、严复为代表的“改良派”知识分子和以孙中山、章太炎、邹容为代表的“革命派“知识分子,他们全都以在野派的身份积极介入政治,与当权派对抗,不管二者有何区别,这种决心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去改造旧世界的大无畏精神是旷古未有的,这就为中国新时代的知识分子的走向找到了一个良好的起点。但必须指出,无论是康有为还是孙中山所代表的知识分子无一例外都是“理想主义者”和“集体主义者”,他们以为只要一个旧制度灭亡,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可是随着“戊戌变法”、“辛亥革命”的相继失败,袁世凯的复辟和军阀大混战,旧文化又借机卷土重来、沉渣浮泛,什么“定孔教为国教”(37)、“国体虽更而纲常未变”(38)……纷纷出笼,甚嚣尘上,大有将现世拖回旧的轨道之势。

1915年9月,《青年杂志》创刊,以此为契机,中国第一代自觉的民主主义知识分子掀起了划时代的“新文化运动”,并在运动中孕育出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纵观中国史,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狂欢节,这场狂欢节的主题就是与延续了数千年之久的旧文化彻底决裂,按照世界潮流之走向,建设新文化,挽救危机中的中国。而他们所用的武器则是西方的“民主”与“科学”,所走的道路则是“启蒙”之路,所争取的则是“个性解放”,是“人权”,所批判的则是“吃人”的社会,所要争脱的则是虚幻的集体主义枷锁,所提倡的则是“个人主义”、“人道主义”、“自由主义”。令人欣慰的是,中国知识分子走了几千年,终于承担起追求真理的历史使命,并且第一次与世界发展之大潮接轨了。

但是,中国这块被无数次血与火蹂躏过的焦土,似乎丧失了生机,绝对不是几次“运动”、几声呐喊就能够起死回生的。当亿万民众还是由润土、华老栓、阿Q、祥林嫂……组成的民众时,当他们面对着兵荒马乱、饥饿贫穷、亡国灭种的绝境时,他们肯定更愿意接受政治强人和军事强人们的“武器的批判”,而不是知识分子们的“批判的武器”,因此,新文化运动中的知识分子们注定在现实中唱不了主角,“启蒙”之路在内忧外患的特殊环境中也注定走不通,特殊的形势逼迫中国知识分子们再次走上与强权相结合的老路,成为一根在不同政治集团之间飘来飘去的鸿毛,在新理想主义的大旗下作个摇旗呐喊小卒。

悲壮的新文化运动在这种背景下,如飘风暴雨般戛然而止,此后的知识分子很快卷入国、共两党争夺国家最高权力的武装斗争中,按照意识形态划分,各保其主去了。新文化运动的知识分子以陈独秀为代表的向左转,以胡适为代表的向右转,只有鲁迅“荷戟独彷徨”,站在自由主义的立场上孤独的拼搏着。这种分化,预示了知识分子这样的命运:“革命,反革命,不革命。革命的被杀于反革命的。反革命的被杀于革命的。不革命的或当作革命的而被杀于反革命的,或当作反革命的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并不当作什么而被杀于革命的或反革命的。革命,革革命,革革革命,革革……”(39)难道不是这样吗?

“革命”似乎跟中国知识分子开了个大玩笑。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革命”中“用来砸碎暴力锁链的暴力”,结果又成了“这根锁链上新的一环”(40),而且这“新的一环”乃是致知识分子死命的一环。不管怎样,在过去的帝制下,当权者还唱着“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高调;虽然有“焚书坑儒”、“党锢之祸”、“文字狱”等让人不寒而栗的绞杀,但大多数知识分子的“饭碗”还是有的;对于少数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的不合作主义者,还留了一小块“种豆南山下”的“自留地”。总之,那时,知识分子还属于脖子上套着锁链的高级奴才,等而下之的社会群体还多得很。

毛泽东却把“颠倒过来”的历史又颠倒过来,1949年之后,他代表新政权厉声宣布:

“我历来讲,知识分子是最无知的。”

“大局问题,不是知识分子决定的,最后是劳动者决定的,而且是劳动者中最先进的部分,就是无产阶级决定的。”

“有些知识分子现在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在空中飞,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我说,这些人叫    ‘梁上君子’”

“对右派是不是要一棍子打死?打他几棍子是很有必要的。你不打他几棍子他就装死。”(4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