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樊榭之词,专学姜、张,竹垞则兼收众体也。——郭麟《灵芬馆词话》卷一[2]1509
竹垞有名士气,渊雅深隐,字句密致。……樊榭有幽人气,惟冷故峭,由生得新。——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三[2]2459
樊榭词“其往复自道,不及竹垞;清微幽渺,间或过之。——郭麟《梦绿庵词序》[7]卷2
据此可见二家词风之诸多不同。厉鹗曾自道:“余尝谓渔洋(王士禛)、长水(朱彝尊)过于傅采,朝华容有时谢。”(《宛雅序》)[5]卷2“傅采”本为绘画术语,即著色。人谓“朱贪多,王爱好”,两家都追求诗歌语言的藻丽,厉鹗“独矫之以孤淡”(杭世骏《词科掌录》)[5]附录,另辟蹊径。
在审美取向上,厉鹗偏好“幽冷”“孤淡”,最喜爱的情趣则是孤独、清幽、冷僻、闲适,故其“清”近幽,其“清”主淡,其“清”尚冷,这是时贤及后学的共识:
“幽隽清绮,分席姜、王。”——王煜《樊榭山房词钞序》[5]卷首
“淡而弥永,清而不肤。”——赵信《樊榭山房集外词题辞》[5]卷首
“生香异色,无半点烟火气。”——徐逢吉《樊榭山房集外词题辞》[5]卷首
“以清和为声响,以恬淡为神味,”——汪沆《樊榭山房文集序》[5]卷首
“窈曲幽深,自是高境。”——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四[2]3847
“幽香冷艳,如万花谷中,杂以芳兰,……超然独绝。”——同上
比较一下二人的两首情词,就会一目了然:
日长院宇。针绣慵拈,况倚栏无绪。翡帷翠幄,看尽展,忘却东风帘户。芳魂摇漾,渐听不分明莺语。逗红蕉叶底微凉,几点绿天疏雨。画屏遮遍遥山,知一缕巫云,吹堕何处。愁春未醒,定化作,凤子寻香留住。相思人并,料此际、惊回最苦。亟丁宁池上杨花,莫便枕边飞去。——朱彝尊《瑶花•午梦》
春浅初匀细黛,寒轻不上仙肌。玉梅花下见来迟,夜月深屏无睡。心倚红版能说,情除青镜难知。试香天气惜香时,人静街痕如水。——厉鹗《西江月》
朱词写得体贴入微,缠绵深情,又颜色鲜艳,细致秀媚,读来温情脉脉。厉词用笔色淡味简,且以“夜月”、“人静”为背景,孤寂清冷之感非竹垞所有。当然,樊榭亦有缠绵之作,但通观后便会发现,较之竹垞之热烈深情、风情万种,厉鹗之作显然孤淡得多。且不论竹垞词中咏美人脚、肩、背、肠、乳之类卑俗之作,其他词中亦时露浮艳之语,不能“净洗花香”,“傅采”之说不为妄语。
再如朱彝尊的《木兰花慢•上元》:“今年风月好,正雪霁、凤城时。把鱼钥都开,钿车溢巷,火树交枝。参差。闹蛾歌后,听笛家、齐和落梅词。翠幌低悬(流苏),红楼不闭葳蕤。蛾眉。帘卷再休垂。众里被人窥。乍含羞一响,眼波又掷,鬟影相随。腰肢。风前转侧,却凭肩、回睇似沉思。料是金钗溜也,不知兜上鞋儿。”这是《江湖载酒集》中的一阙,与樊榭词之差异,判然而别。从时令看,是春光明媚的上元节,人声鼎沸、热闹异常,摩肩擦踵,熙熙攘攘;从取材看,有钿车、火树、红楼、金钗、歌女、翠幌,灯红酒绿,色彩纷呈。主人公更是一妙龄女郎,含羞带笑,妍态可人。虽写得不太露,但背景风物较“密”,绝非厉词之清冷幽峭。
总之,从造境取景看,竹垞喜欢写庭院、粉墙、深闺、斗帐、小阁、轩窗,此外还多以舟中、湾头、兰桡、板桥、流水、春阳、微风、细草之类较密的背景作为衬托,较厉鹗之疏旷少了一点孤寂的气息。用字亦温芊和暖,如春日淡淡的日晖,较樊榭显然软玉温香得多。曹尔堪序其《江湖载酒集》称“芊绵温丽,为周、柳擅场”,郭麟《灵芬馆词话》更谓其长调“中有藻华艳耀之奇”[2]1508。可见二人风格明显不同。 但“风格并不仅仅是机械的技法,与风格艺术有关的语言形式大多必须被内容和意义所决定。”[8]13竹垞词最具特色的是情词,而樊榭词最能代表其风格的则是流连湖山之作,这也决定了其写法上的差异。情之深婉缠绵与景之疏朗开阔,各有其趣,故不应论其风格的高下优劣。竹垞写情之作,以《静志居琴趣》为代表,既深情真挚,哀感顽艳,又因所写乃与其妻妹之婚外恋情,为世俗礼法不容,以“清空”笔法出之,便表现为一种“绵缈”的朦胧境界,丽而不艳,虚而不空,轻盈流转,缱绻温存,被陈廷焯称为:“艳词有此……真古今绝构也。”(《白雨斋词话》)[2]3835以比喻论之,竹垞词如丽人凭窗,闲院日长,婉转自叹,而樊榭词则如老僧枯坐,林壑深泉,不闻人烟。之所以造成这种差异,源于二人在性情品操、生平经历、爱情生活、文化底蕴等方面的诸多不同。
1. 从性情品操、个性气质看。“竹垞有名士气,渊雅深隐”;“樊榭有幽人气,惟冷故峭”(吴衡照《莲子居词话》)[2]2459。
竹垞出身名门,曾祖朱国祚为明朝户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家族仕途的荣耀及与当世名流的广泛交往,给少年朱彝尊以深刻的影响,赋予他不甘凡俗寂寞、积极进取的精神。他要有名于世,也永远不会忘怀时政,青年时代即怀有宏大抱负,在《漫感》诗中表达了不甘长居蓬门、碌碌无为,而希图为人主所知、建功立业之心,并且以一介书生,勇敢地付诸行动,参加了东南沿海的抗清活动。虽然日后对此事讳莫如深,但从这一时期的作品中,还可以窥见蛛丝马迹。就是这颗汲汲不安的心,后来终于驱使他于康熙十八年应试博学鸿辞科,以折节的不光彩代价,走上了事清的宦途,被时贤讥为“未嫁堂前已目成”(《赋寄富平李子》)[9]卷11,成了“一队夷齐下首阳”的变节之徒了。
厉鹗则出身寒微,温饱之外,醉心山光水色之趣、诗酒友朋之乐,又生当相对清明的太平盛世,较之竹垞的建功立业之心,他仅有一颗醉心艺术的文心。他不是积极入世,而是退避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之中。他枯槁瘦弱的外在形象是缺乏生命活力与能量的,但他丰盈的精神与文心则焕发出一种更高境界的艺术生命力。纵观其作,流荡出宗教般的超欲望气息。只有狷介绝俗之人,才能写出清邃出尘之作,由此便不难理解其“孤淡”的审美风格了。
2. 从生平经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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