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一般的"现形记"之处在于,《九尾龟》同时还接受另外两种小说类型的影响:一是古老的侠义小说,一是刚刚输入的侦探小说。
借小说主人公以自况,这是个古老的文学"神话",实在当不得真,没必要考察"论文则援笔万言,论武则上马杀贼"的章秋谷与他的塑造者张春帆之间的差距,关键在于,这个要功架有功架、要相貌有相貌、要才情有才情的理想嫖客,不单在嫖界很得妓女宠爱,处处占便宜;更难得的是他那古道热肠,自称要"做个现在的古押衙,再世的黄衫客"(137回),朋友有难,乃至路见不平,他都挺身而出,主持公道,惩罚邪恶。作者显然不懂武功,每到紧要关头,总是"好个章秋谷,忙者不会,会者不忙"这么两句,这当然无法跟真正的侠义小说一争高低。令人感兴趣的是,作家心目中的理想人物,不单应是"平康巷里的惯家",还应是"烟花队中的侠客"(136回)。于青楼中行侠使义,既有言情小说中才子的缠绵悱恻,又有侠义小说中英雄的粗犷豪侠,如此十全大补,亏作家想得出来。这种嫖客的理想化,刚好跟妓女的漫画化形成鲜明对照,显示出作家艺术观念中某种明显的偏差。
《九尾龟》中写武功处十分蹩脚,写侦探处也不见得高明。面对着形形式式的骗局,作家必须让章秋谷一层层揭开黑幕,方显出大智大勇。于是,小说花好多笔墨写章秋谷如何察颜观色推理取证,侦探、勘破各种奸谋。"自有个莫立亚堆的奸巧诈伪,就有个侦缉他的晤尔晤斯"(22回)。可借鉴福尔摩斯之探案,在晚清实在也是一种时尚,谈不上特别的创造发明。比起《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来,《九尾龟》的侦探故事显然嫩多了。或许是作者过于相信章秋谷的神机妙算,以至没有心机细细推敲,每每匆匆过场,故侦探部分没能给读者留下多深的印象。
章秋谷感情生活的呈现,固然是小说的重要部分;但章作为小说的主人公,主要还是个"功能性人物"。借助于章的交往、旅行,串联起各种奇闻轶事,展示各式各样的社会相,暴露嫖界的黑暗与没落,从而避免《官场现形记》一类小说结构过分松散的缺陷,获得一种表面的整体感。这一点,《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冷眼观》等小说已经做到了。《九尾龟》突出之处在于,作者始终让章这一功能性人物同时介入故事进程,避免成为单纯的观察者和记录者。在这里,侠义小说、侦探小说的渗入无意中帮了《九尾龟》一个大忙。理想化的人物塑造方法,逼得作者不忍心让主人公坐视旁观。每当好人陷入困境,必然有人前来搭救。"这个人究竟是谁,料想列位看官,也不用在下做书的饶舌,一定知道是章秋谷了"(105回)。到了这个地步,人物塑造的真实感和丰富性自然不能不受损害,可小说却因此获得了结构上的完整和严密。而这在一味连缀轶事形同类书的晚清小说中,还是相当难得的。
三
《九尾龟》最为人称道的特点,是它部分采用方言写作。方言文学倘若指各地民间歌谣、戏曲曲艺,那自然是源远流长;倘以小说而论,真正的方言小说则在清末才兴起。明清白话小说中有许多方言成分,这是不言而喻的;但北方话各种方言间语音、词汇、语法相差不是很远,故渗入个别方言描写的小说,对一般读者的阅读并未构成很大困难。倘若大量采用吴语、粤语、闽语来写作,效果可就大不一样了。一方面可能更恰切神妙地表现地方色彩及作家独特的艺术感受,另一方面则可能吓退占全国人口百分之九十的其他方言区读者。在二十世纪初,除官话(北方话)外,吴语和粤语是比较有资格推出自己独特的文学作品的。可惜晚清文坛上,出生粤语区的作家虽然不少,其中甚至有梁启超、吴研人、苏曼殊、黄小配等重要的小说家,可就是没有出现比较成功的粤语小说。
晚清的方言小说主要产生在吴语方言区,这里有文学传统的原因,也跟文化氛围有关。胡适在《<吴歌甲集>序》中说过:"论地域则苏、松、常、太、杭、嘉、湖都可算是吴语区域。论历史则已有了三百年之久。三百年来凡学昆曲的无不受吴音的训练,近百年中上海成为全国商业的中心,吴语也因此而占特殊的重要地位。加之江南女儿的秀美久已征服了全国的少年心;向日所谓的南蛮舌之音久已成了吴中女儿最系人心的软语了。故除了京语文学之外,吴语文学要算最有势力又最有希望的方言文学了。"对于晚清文坛来说,还有两个不容忽视的文化因素:一是当年的新小说家主要集中在上海,即使外地作家也能操吴语;一是晚清狭邪小说盛行,吴侬软语恰好最能表现青楼女子的聪明伶俐与故作娇羞。
在张春帆创作《九尾龟》之前,有两种类型的吴语小说,一以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为代表,一以张南庄的《何典》为代表。前者叙述语言用官话,人物对话用苏白;后者叙述语言和人物对话全用北部吴语。张春帆另辟蹊径,《九尾龟》中只是部分人物对话采用苏白。不排除照顾外方言区读者的考虑,因纯用吴语对话的《海上花列传》"致客省人几难卒读,遂令绝好笔墨竟不获风行于时";而同写青楼生活的《海上繁华梦》却"年必再版,所销已不知几十万册"(孙玉声《退醒庐笔记》)。这种盛衰对比就在眼前,张春帆创作时自然不能不考虑吴语限于一隅这一事实。于是,《九尾龟》中出现这么一种奇异的局面,"什么人说什么话"--人物对话按身份严格区分,倌人操苏白,嫖客说官话。这样一来,外方言区读者可以大致读得下去,懂吴语者则更能体味其中北里娇娃的神态风情。只是方言小说经这么一改良,人物对话已不再具备写实的意义,而更多带有象征的意味。在小说中,用什么"话"开口,已经变成一种身份地位和文化修养的外在标志。
这里,苏白已成了一种有特殊内涵的文化符号,它代表着晚清海上青楼女子所特有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乃至身段神情。以至章秋谷到天津、南京等地逛妓院,会因为听不到圆转流利的苏白而大失所望。好不容易碰到三个自称苏州人的倌人,一考,原来是冒充的。"苏、杭两处,是个繁华富丽的地方;苏、杭两处的女子,就也是个娇娆的尤物"(144回)。苏州人成了个荣誉称号,苏白成了妓女的"标准语言"。于是乎章秋谷津门点花榜,北人不录,扬州人也是一个不取。不操苏白者,"那里比得上苏州、上海人,一举一动,别有一种温柔软媚的神情"(155回)。苏白--苏州、上海人--苏州、上海的妓女--色艺俱佳的理想妓女。这么一来,方言的使用在小说中获得了更深一层的含意,而不再只是渲染气氛或者刻划人物。作者对苏白、对上海妓女的看法是否准确,没必要深究;值得注意的是,他对小说中吴语方言的理解和使用,已经深入到文化层面,这为以后方言小说的发展拓宽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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