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杂剧表演体制的一个显著特征是“一人主唱”,即由同一个演员—“正旦”或“正末”从头至尾唱完四套曲子。一般认为,这一形式虽然不利于表现“丰富的思想内容”,却有利于“集中深刻地塑造主要人物”,像关汉卿的《窦娥冤》就是这样,“正旦”扮窦娥唱了四套曲。但现存元杂剧中,也有主唱的“正旦” 或“正末”在一剧中改扮两人或三、四人的,属于这种情况的共计60种(约占杂剧总数的三分之一强),其中扮三人的16种,扮四人的两种(即《黄粱梦》和《黄鹤楼》)。如《薛仁贵》剧,故事的中心人物薛仁贵无唱,正末先扮朝臣杜如晦唱第一套,又扮薛仁贵父唱第二套,再扮拔禾唱第三套,最后又扮薛仁贵父唱第四套。“正旦” 或“正末”在一剧中改扮两、三人,若想集中笔墨刻划一个主要人物实际上已极为困难。即使“正旦” 或“正末”在一剧中始终扮一人的剧作中,其所扮人物也不一定是戏剧故事的主要人物或核心人物。又如水浒戏《三虎下山》,三位梁山英雄关胜、徐宁和花荣都无唱套曲的机会,作者却使一个与故事正题无关紧要的人物—山下小官吏李孔目妻李千娇唱曲四套。这种做法是现代戏剧家难以理解的,而且这种情况在现存元杂剧中也并不是偶然现象。难道元代的“戏剧家”们竟没有一个描绘人物的概念?
元杂剧的“结构”也颇令人不解。我们通常认为,元剧是“一本四折”,每一折由一套曲及其所属宾白组成,杂剧一折是故事情节发展的一个段落,杂剧四折完成一个完整故事的叙述。但例外的情况也很多,我们常常可以看到套曲与故事叙述不相应的情况。套曲固然有叙事的功能,但曲本宜于抒情,套曲更多用于某种情绪或心境的描绘,元剧故事的叙述实际上主要由其宾白完成的,而套曲常常游离于故事叙述之外。吴梅《顾曲麈谈》云:“元人各曲,善用腾挪之法,每一套中其开手数曲,辄尽力装点饱满,而于本事上,入手时不即擒题,须四五曲后,方才说到。”[4](P62)这是言其大概。典型的如关汉卿《玉镜台》,第一套曲[仙吕 ·点绛唇]共13支曲,但前7支曲与正题毫无关系。作者因此遭到清人梁廷枏的批评①。元杂剧中,甚至有整套曲子从剧情看属于可有可无的。像《介子推》剧,正末先扮介子推唱三套曲,在故事叙述基本完成后,正末忽然又改扮一个不知名的樵夫上场唱了一套曲,感慨介子推的命运。与《介子推》剧相似,元杂剧中有很多正末扮探子、拔禾、渔翁一类人唱一套曲子的,从故事叙述看,并非绝对需要。又如关汉卿的《单刀会》,此剧的“结构”极特别。正末先扮乔国老唱一套曲,再扮司马徽唱一套曲,最后是扮关公唱两套曲。此剧历来颇受推崇,称其“结构布局独具匠心”,前两套是设为铺垫,先声夺人,以衬托关公之伟岸。从实际情况看,关公单刀赴会这一节故事似乎不足以敷衍成四套曲子,抒发豪情两套便已足够,关汉卿在两套之外又作两套,纯是为凑成四套之数。元剧的“结构”首先是四套曲子的制作,真正的戏剧结构是难以存在的。王国维《宋元戏曲史》说:“元剧关目之拙,固不待言。此由当日未尝重视此事,故往往互相蹈袭,或草草为之。”[5](P121)元剧关目拙笨,更重要的原因则是戏剧故事须依附、屈从于套曲,“戏为曲设”,戏剧故事的叙述不能像小说或南戏、传奇一样正常展开,元剧家们是有所不能。
再看元剧的“主旨”。汤显祖作《牡丹亭》用意很明显,表明人“情”的合法性。孔尚任《桃花扇》是“借离合之情,写兴亡之感。”明清的传奇作家,大多都有一种“主旨”,关汉卿作《窦娥冤》也有“主旨”么?如果有,它是什么?建国后,我们比较强调元杂剧的“人民性”,元曲乃“不平之鸣”成为我们比较一致的认识。以此为逻辑起点,我们对《窦娥冤》、《西厢记》、《汉宫秋》等杂剧的“主旨”都做了一些阐发。再如《玉镜台》,王季思先生曾批评关汉卿是“替老夫少妻的不合理婚姻辩护”,后来又勇正前非,认为《玉镜台》“体现了关汉卿进步的婚姻观”[6]。也有人因为《玉镜台》“格调低下”,而否认关汉卿的著作权,因为关汉卿是一位“进步的戏剧家”。笔者认为,晋温峤的故事流传已久,老夫娶少妻的关目也极有趣,关汉卿完全可以将此事纳入到四套曲中成一杂剧,而关汉卿本人却不一定有明确的创作主旨,欲借此事有所“寄托”。如果想抒发一些个人的情绪,他可以插入几支曲子或专作一、二套曲子(这样的曲子也因此游离于剧情之外)。笔者认为,关汉卿的《玉镜台》很具有代表性,绝大多数的杂剧作家也像关汉卿一样,缺少一个明确的贯穿全剧始终的“主旨”,俗趣浓厚的题材也因此没有得到有意识地加工处理,由此造成了王国维所说的元杂剧“人物之矛盾”和“思想之卑陋”[5](P120)。
从实际情况看,元杂剧的“人物”、“结构”以及“主旨”等都因为套曲的制作而显得暗淡、模糊。如果元杂剧也算一种“戏剧”,它的确是一种很特别的戏剧,至少与南曲系统的戏剧——南戏、传奇有很大不同。如果人物塑造、情节结构、戏剧冲突以及主旨一类的分析还可以用之于南戏、传奇,对元杂剧是否可能是方枘圆凿呢?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对元杂剧作“戏剧”式研究,客观上给后来造成了某种误导。但王氏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没有为元杂剧强为之解、曲为之解,“然元剧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5](P121)(着重号为笔者所加)为了“高度”评价元杂剧和关汉卿,我们是否曾经强为之解、曲为之解?
真正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从根本上来看,永远是一种理想。但讲一点还原法,尊重历史,尊重关汉卿,应该是一种可贵的追求。“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这也应是我们的一种姿态。
刍议之二:重一点形式研究
元曲的“形式研究”,从“戏”的一面看,可以包括折、楔子、宾白、题目正名、角色等方面的考察;从“曲”的一面看,可以包括宫调、曲牌、曲韵、曲唱等方面的剖析。与思想内容的研究相比,形式研究更多“烦琐考证”之嫌,而“烦琐考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一直迎受严厉的批评。内容决定形式,思想大于技巧。在这样的思维模式下,元曲形式研究的冷落也便极其自然了。
但对元曲研究而言,形式研究有时特别重要,它常常是思想研究的出发点和逻辑论证的前提。而直到现在,我们对于元曲形式方面的一些问题也仍然没有弄清楚。比如元杂剧的宾白。从臧懋循、王骥德到李渔等都说元剧宾白乃“伶人乐工”所作,这也就是说,关汉卿做杂剧是只作套曲而不做宾白的。自王国维开始,流行的观点是:关汉卿应该作宾白的,因为“曲白相生”,若不作宾白,故事情节则难以紧凑,不成戏剧(这种思路的前提是元杂剧是“戏剧”,关汉卿是“戏剧家”)[5](P116)。明初朱有燉在其《曲江池》等杂剧之首每每标曰“全宾”。这是否说明有些杂剧是宾白不全或者缺少宾白?若将同一种元杂剧的元刊本、明抄本及明刊本做比较,我们不难发现,其宾白常有很大的差别。这一差别来自何处?“伶人乐工”?作家?还是杂剧选家?今存两种明嘉靖本《西厢记》均有曲文而无宾白,蒋星煜先生曾据此认为,“可能直到明代嘉靖年间,《西厢记》的对白还处在演员临时凑合的情况。”[7](P50)这就是说,我们今日所见的《西厢记》并不是全出自王实甫、关汉卿之手。梅祖麟先生曾根据元明间的四种语言现象为关汉卿《救风尘》、《窦娥冤》等杂剧作断代性考察,并认为,关汉卿杂剧的宾白主要是明初甚至于明代中叶以后的语言[8](P111-153)。笔者认为,元杂剧作家只作套曲而不作宾白并非是不可能的,这在关汉卿等早期杂剧作家中甚至可能是一种普遍现象。其他像楔子、套曲之前的“小曲”、套曲之后的“饶曲”等,它们真正的作者也都需要细加辨别的。总之,在没有弄清它们的来源之前,直接进入思想性研究是很危险的。陈中凡先生早年曾撰文指出,阿英《元人杂剧史》往往就各剧中“一首卷头诗、一段宾白、一二支曲词或一个细节之类”来论证元剧“人民性”之所在,是极不可靠的[9]。但直到80年代,元曲研究中仍不乏引用宾白、小曲一类来分析、论证“思想性”和“艺术性”的,并把“进步”、“高超”一类的桂冠戴到关汉卿和王实甫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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