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明确地将子思之儒看作一个学派的是韩非子,他在《显学》篇说:“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 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分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韩非子为战国后期人,他在世时,儒家内部的分化已较激烈。他将“子思之儒”与其他孔子后学进行并列,说明当时“子思之儒”确是相对独立的儒学派系。韩非子的记述反映出以下两个信息:第一,战国时代儒家分化确有其事。这一点现在已得到证实,上海博物馆从香港文物市场上购回的大量楚简中,就有孔子后学的作品,李零先生在《读书》上撰文《重见七十子》(15),介绍了上博简的基本内容,这说明儒学在战国分派确有其事。第二,尽管韩非子说“儒分为八”未必一定准确,但这至少说明“子思之儒”是相对独立的学派。如果子思从学于孔子的高足曾子或子游,且在思想上有相通之处,并继承他们的学术主张,其学可能会并入曾子或子游之学,无法单独立派。上博楚简中确有以《曾子》命名的佚集,这至少说明历史上也有“曾子之儒”,但与“子思之儒”是分立的(16)。
其次,《论语·季氏》中载: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
这段记载,对说明子思受教的状况十分重要,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孔子后人受教的一般方法。陈亢为孔子学生,他以为伯鱼“有异闻”,因为在他看来伯鱼的受教当然不同于孔子教育其门人之法。当然,陈亢的猜测也有一定的道理。因为据伯鱼所说,孔子教育其子主要是“心传”,即在掌握了基本的文字功夫后,要求伯鱼有自学能力。《诗》与《礼》是儒士的主要功课,而孔子未当面教授其子,只是告诉他学习《诗》与《礼》的重要性及其作用,其他过程伯鱼必须自行完成或体悟。陈亢听闻后,认为“君子之远其子”。这段对话说明孔子不亲自教授其子,那么伯鱼除自学外(学问也不可能光靠自学能完成),怎样完成其学业的呢?我们认为这有两种可能:一是伯鱼可能有自己的老师;二是伯鱼在掌握了基本学理后,在把握儒学主要典籍时,可能有所依据,如孔子论《诗》、《书》等的讲稿。
第一个可能现在已无法证实,但第二种状况却已有了确证。上海古籍出版社在2001年底出版了《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一书,公布了《孔子诗论》等篇。《孔子诗论》的重见天日,足以说明《史记·孔子世家》所说“孔子之时,周室微而礼乐废,《诗》、《书》缺。追迹三代之礼,序《书传》”;“古者《诗》三千余篇,及至孔子,去其重”等记载是真实的。
《孔子诗论》的出土说明如果孔子门徒保存有孔子关于《诗》的讲稿,那么其家中也应藏有诸如《孔子诗论》等的竹简书籍,伯鱼“退而学诗”所依赖的自修材料就是我们现在能看到的上博简《孔子诗论》等。以此类推,孔子关于《书》、《礼》、《乐》等都有类似于今日所谓的讲稿。而且,郭店楚简中的数篇儒家佚集,如《唐虞之道》、《穷以达时》等,有学者认为也出于孔子之手(17)。上述佚集与可以肯定为《子思子》的楚简置放在一处,且郭店一号墓主人也被认为是子思之徒的可能性较大(18),如果有关学者的推论属实,那么孔子的著述并不仅限于《诗》、《书》、《春秋》等,可能还有类似于《唐虞之道》的专论。
另外,综观《孔子诗论》,我们会发现其中涉及人类情感的词汇有60多处,涉及敬、爱、情、思、悦、报、忧、泣、愿、耻、闷、悲、悔、厌、患、戚等。以“爱”为例,有“《甘棠》思及其人,敬爱其树,其报厚矣”;“《燕燕》,情爱也”等句。由于篇幅所限,我们不再一一举例。孔子十分重视《诗经》对人之情感的揭示,这一点《论语》中就有明证。如《论语·阳货》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他还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可见,孔子认为《诗》可以培养人的性情。
在《孔子诗论》中有“喻”这一范畴,具体说来,“喻”就是从人的本性进行引导,从而推及到社会范畴,这个范畴即是“礼”。孔子说:“《关睢》之改,《樛木》之时,《汉广》之智,《鹊巢》之归,《甘棠》之报,《绿衣》之思,《燕燕》之情,何?曰:终而皆贤於其初者也。《关睢》以色喻於于礼……两矣,其四章则喻矣。”这段话说明,孔子把人之“情”看作是具有独立特性的存在,即与“礼”是相对的。
与子思学派有关的郭店楚简《性自命出》和子思作品《中庸》,论说“情”、“性”的言语与《孔子诗论》中的词语十分接近,如《孔子诗论》中有“币帛之不可去也,民性固然”、“以钟鼓之乐(喻求女之)好,反纳於礼,不亦能改乎?”等句,说明孔子对人之天性的理解主要根据自然而然的人性作出。子思对人之天性的思考受显然受《孔子诗论》的影响,郭店楚简《性自命出》中有“喜怒哀悲之气,性也”;“礼作于情,或兴之也,当事因方而制之”等,这些主张显然与《孔子诗论》中的散论相合。可见子思确受《孔子诗论》的启发,最终提出“性自命出,命自天降”(郭店楚简《性自命出》)、“ 天命之谓性”(《中庸》)的人性主张。
大凡一个家族,其教育后人的方式有前后承继的关系。伯鱼受教的方式也告诉我们,其子子思也可能在其父与其祖死后,在孔子族人或孔子门人的教诲下,学习一般文理常识。以后便依赖类似于《孔子诗论》等的孔子遗稿进行学习和体悟,最终继承了孔子晚年思想的精华,成为先秦儒学的一派,其思想为孟子发扬光大,形成了宋儒所说的“思孟学派”。
总之,我们认为子思从学于曾子或子游的可能还是存在的,但目前还没有确证。进一步说,既便子思早年曾从学于曾子或子游,但其思想未必出于曾子或子游。郭店楚简与上博简《孔子诗论》的公开,说明孔子在生前有著述,其孙子思在学问初长后,根据家藏的类似于《孔子诗论》等的文献,研习并掌握了孔子思想的主流,特别是他晚年的具有结论性质的思想内核,即“大同”、“禅让”,自然主义性情论,以及这些主张中孕含的人文主义批评思想(19)。子思的从学是一个综合的过程,不能因其与曾子、子游思想有相似之处,就认定他们之间有师承关系。因为曾子、子游和子思都直接或间接地师承于孔子,他们的思想中必然会带有共通的东西,这只是他们基于发扬孔子思想而产生的共性。所以,我们认为孔子、子思到孟子构成的先秦仁学系谱基本上是一个文化概念,对它的理解不可强求历史事实上的确证,也不能固执地寻求基于时间判断上的连贯性。
注:此文已在《青海师范大学学报》2003年第2期上发表。
参考文献:
(1)关于子思的生卒年代,学术界的看法不一致,具有代表性的观点由钱穆和杨伯峻分别提出。详见杨伯峻《孟子译注·序》(中华书局,1960)和钱穆《先秦诸子系年》(P172,中华书局,1985)
(2)侯外庐等.《中国思想通史》(第一卷)P364,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3)(4)李学勤.《先秦儒家著作的重大发现》,P16,《中国哲学》第二十辑,辽宁: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
(5)康有为.《万木草堂口说·礼运》,P131。北京:中华书局,1987
(6)康有为.《孟子微·自序一》。北京:中华书局,1987
(7)章太炎.《征信论(上)》,引自《中国现代学术经典·章太炎卷》,P555。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8)(10)郭沫若.《十批判书》,P113 、P112,北京:人民出版社,1954
(9)姜广辉.《郭店楚简与道统攸系》,P14,《中国哲学》第十一辑。辽宁: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
(11)(13)胡适.《中国古代哲学史》,P106 、P135,安徽: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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