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80回中,明确写及宝玉的哭,达19次,而且均有所渲染,这在全书男性中绝无仅有。宝玉的好哭,在周围许多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凤姐称之为“婆婆妈妈”。但如果我们细细研究他为何而哭,便会发现其规律是十分明显的。
贾宝玉的第一次哭,是在第三回中,因听说林黛玉也没有玉,便“登时发作起痴病来,摘下那玉,就狠狠摔去……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说到底,这还是因为女孩子们而哭,因为林黛玉而哭,因为自己同这些“水做的人”不一样,而心生不满才哭。
第二次哭在第十一回,听秦氏讲自己“未必熬的过年去呢”时,“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凤姐说:“宝兄弟,你忒婆婆妈妈的了。”
第三次哭,则是“话说秦钟既死,宝玉痛哭不已。”因死亡而哭泣,在情理之中,全书明确写出宝玉因此而哭的,只有两次,即为秦可卿和秦钟,而前者属于宝玉眼中冰清玉洁的女性,后者则是他的密友。再一次与死有关的哭,便是梦到晴雯死,哭醒过来。而到了属于“臭男人”行列的贾敬之死,众人痛哭不已,却未提宝玉,到送殡那天,“贾母犹未大愈,遂留宝玉在家侍奉”,可见又少了一次为“正理”而哭的机会。
仅此我们便可以看出,宝玉之哭,多为女性而哭,多为某些不值得哭的事情而哭。当然,这其中使他落泪最多的,还是林黛玉:
第二十二回,因黛玉使小性子,情动而哭泣。
第二十八回,又因黛玉“不觉滴下眼泪来”。
第二十九回,再因黛玉而哭;同一回中,因听了“不是冤家不聚头”,二人又分别“潸然泪下”。
第三十回,“宝玉心里原有无限的心事,又兼说错了话,正自后悔;又见黛玉戳他一下,要说又说不出来,自叹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觉滚下泪来。”
第五十七回中,紫鹃唬宝玉说,黛玉要回江南林家,宝玉“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却哭不出来,只是发呆。回到房中,“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直到“见了紫鹃,方嗳呀一声,哭出来了。”这是一场好哭,又哭又闹,夜里睡去,也时常“从梦中惊醒,不是哭了说黛玉已去,便是有人来接。”
第六十四回,宝玉去看林黛玉,见脸上有泪痕,感多病之黛玉,念自己之感情,又担心自己说话造次,“早已滚下泪来”。
如果说因心中暗恋的黛玉而落泪亦可理解的话,那么到了第四十三回,进水仙庵,看到泥像,感觉“翩若惊鸿”,“不觉滴下泪来”。这为泥塑而哭,只有一种解释,宝玉真将那“翩若惊鸿”的泥塑看成了洛神,而且是一位妙龄女性,才会这样落泪。
第十九回,袭人唬宝玉说自己要走,“宝玉泪痕满面”。
第四十四回,感念平儿命运,“便又伤感起来,不觉洒然泪下。”
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中,先是担心紫鹃身冷,“伸手向他身上摸了一摸”,而紫鹃正告他“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说着便起身,携了针线进别房去了。”“(宝玉)一时魂魄失守,心无所知,随便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不觉滴下泪来。”
第五十八回,为了杏树落空枝和岫烟择了夫婿,也是“只管对杏流泪叹息”。
到尤二姐死,“宝玉已早过来陪哭了一场”。
王夫人赶走晴雯、芳官等人,“岂不伤心,便倒在床上也哭起来”。
去看晴雯,晴雯病在床上,“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他”。
薛蟠娶妻,宝玉却在为香菱“耽心虑后”,反惹香菱冷言相待,“宝玉见他这样,便怅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觉滴下泪来。”
综上所述,宝玉只为女儿才哭,又时常为自己与女孩子们间的距离而哭。他的哭泣不是软弱,比如第九回学堂里打成一团的时候,他不仅不哭,而且极有“阳刚”之气呢。因此,哭泣在这里成为曹雪芹塑造贾宝玉性格的一个重要手段。
我们还需要注意到的是,曹雪芹所写的宝玉的哭,多是“滚下泪来”、“滴下泪来”、“流泪叹息”这种很阴柔的哭的方式,这与贾宝玉的整体形象是相符的,体现了他作为“兼性”形象的特质。
在续书中,高鹗明显意识到了曹雪芹对“哭”的运用,因此在这40回中也写了19次宝玉的哭,与前80回的总数相等。其中,既有得曹翁真谛处,也有一些过分夸张的败笔。得真谛处是,所哭亦多为女性而哭,使得几乎哭遍了金陵十二钗;而败笔之处,在于高鹗写的哭,多是“放声大哭”、“哭得死去活来”、“号陶大哭”等等,过于简单,使宝玉的人物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损害。
我们可以看到,哭林黛玉仍是重要主题,但显然哭得没有“水平”了。得知林黛玉已死,本可以是一场写得更为精彩的哭戏,但高鹗是这样写的:“宝玉听了,不禁放声大哭,倒在床上”。大哭之后,便是“长哭”,一句“宝玉终是心酸落泪”,说明哭得长久。而到潇洒馆看林黛玉馆木时,“宝玉已哭得死去活来,大家搀扶歇息。”“宝玉又哭得气噎喉干”。这很重要的哭,虽然哭得很伤心了,但与第五十七回曹雪芹所写的那次同样因黛玉而哭相比,文学技巧上明显逊色得多。此后,又几次写他为黛玉而大哭、恸哭。
高鹗也写了宝玉为其他女性所哭。
第八十一回中,为了迎春受苦而“放声大哭”;在第一百回,宝玉听袭人和宝钗谈论探春出嫁之事,又“哭倒在炕上”;第一百零六回,宝玉见宝钗“忧兄思母,日夜难得笑容,今见他悲哀欲绝,心里更加不忍,竟嚎啕大哭。”
这些“大哭”,让人看着总觉过于单薄,缺少了那种“滴下泪来”的兼性气质,也有损于人物的复杂性格。
到了第一百零七回中,“宝玉是从来没有经过这大风浪的,心下只知安乐、不知忧患的人,如今碰来碰去都是哭泣的事,所以他竟比傻子尤甚,见人哭他就哭。”这是一处败笔,因为曹雪芹心目中的宝玉,绝不是随别人哭而哭的人,而是哭别人之所不哭的人……
宝玉的好哭,与“理想男人”形象是极为相左的,而体现出传统女性角色的气质。但正是因为这总共38次哭,刻划出了一个贾宝玉背弃传统性别角色的重要一面,又与他女孩子一般的性情,与他喜欢同女孩子为伴相符合。
贾宝玉周围人士对男人解放倾向的态度
当男人解放作为一种理论提出的今天,在全世界仍有很多的反对者。传统社会性别角色对人奴役之深正在于,它已完成观念内化,成为我们观念世界的一部分,我们受其奴役而又觉察不到,以为这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于是,许多持旧性别观的女性,便会觉得解放的男人不符合她们理想中的“好男人”形象。
贾宝玉的生活中,几乎都是这样的反对者。传统男人性别角色的代表人物贾政自不必说,包括贾母、薛宝钗、凤姐、袭人等人在内,亦是这样的反对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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