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人不解常舒啸,知己相逢一放歌。
市隐自来多杰士,贩缯屠狗事如何。
此诗当是在康熙年间所作,眼前虽然没有了胡尘烽火,但无论是市隐或农隐的遗民都仍然沉哀茹痛。这首诗把历史悲剧发生的几个地方联缀到一起,自有让人骨惊的内涵。这种写长歌之哀甚于哭,杯中伤逝不闻声的感怀之作决不该低估其价值。此类诗尚可举《舟中看雪用蒋文从韵》,其有“绥绥一夕洒林峦,双浆招携载酒宽。劫尽乾坤存太素,岁穷人物入高寒”云云,意绪郁勃而笔力峭拔,尤以“劫尽”二句写得沉郁顿挫,在同时代虞山诗人作品中并不多见。
三
从传世的《觌庵诗钞》来看,陆敕先的诗歌创作一方面具有突出的遗民情结,另一方面又典型地体现出虞山派诗人的风貌。所谓遗民情结是遗民阶层在易代后对昔日君主、朝廷以及故国政治制度和生活方式坚定执著、无时或释的怀恋之情。虽然“末世士风澜倒,变革之际,托于殷士之裸将,管仲之相齐,弃旧君如敝屣者何限”(《归庄集·历代遗民录序》)。在清兵入关后不少士大夫禁不住新朝施出威胁和利诱的两手,剃发易装,络绎投向清廷,但仍有大批遗民(他们也许曾经是抗清战士)热血丹心,坚守志节。当西台恸哭的大悲痛过去之后,他们变得更加冷静,对新朝始终冷眼相看,在社会所能容忍的极限上保持着最大的距离。如果说不仕新朝是为了明耻慎节的话,身处海滨,自甘穷寂,或遁隐山林,自耕为食,便是一种保持名节的存在方式了。诗,可以传达出诗人与山水、林石、禾黍,乃至鸟兽相依存的生命体验,与古今人物对话的情感激发,是对矢志守节自律与自励的精神通道,同样也成为他们存在方式的一个组成部分。
明遗民的诗,有三大基本主题:一是表现和追忆抗清斗争,二是抒发故国之思,复国之志,三是击刺暴戾高压的政治,四是赞美高洁的操守和贞亮的人格。如前所述,第一方面的内容为免贾祸在《觌庵诗钞》中几乎裁削殆尽,而后三者则触处可见。《空斋闻雁》是一首借用比兴而写实意味很强的古风:“深堂闃寂惊时晏,数声叫裂秋云片。咿喔遥过细雨滋,斜飞嘹亮寒风颤。褰幔空愁闺,调管倡楼怨。月皎仙人掌,灯惨长门殿。雾暗沙明几处投,犯雪蒙霜不知倦。罗网高张禾黍稀,且戒游波慎啄蔓。君不见,泽中裂帛遥系书,仗节依依明主恋。属国已去汉运远,世事几看沧海变。凄切犹含关塞情,窗静灯昏泪如线。”满纸“惊”、“裂”、“寒”、“颤”、“愁”、“怨”、“惨”、“凄”、“泪”之类的字眼,使人如历岞崿阴森的寒山,惊心动魄,无疑这是“罗网高张禾黍稀”的厉禁暴政的投影。全诗充满了沧桑替变,王室铜驼的感慨,这是一种极普遍的遗民情感心态,然而诗中“汉运远”的慨叹尤其是“明主恋”的感发却是极其直率、大胆的,而此一“恋”字,正可以解释那一代遗民何以万劫不悔地长期进行抗清复明的艰苦斗争。在《觌庵诗钞》卷三《吹剑集》中有一首《闲意》诗,敕先云“天下若无拙,尘中应更忙”,更称“闭门人境远,开卷道心长。便有浮云意,高风敢作狂”,似为远离人境,闭门守拙者,然透过纸背看去,诗人作狂的意气仍在,只是“陋巷偏疑春不到”而已,一旦地暖春至,压在眉峰之恨,积于心头之气便能裂石穿云!
陆敕先的诗擅写世道人情,富有哲思。张文镔《陆觌庵先生诗序》所录其《赠友》诗残句“与君百尺楼头卧,世上犹争上下床”,真让人长想其风概;“陋巷偏疑春不到,好山还许梦相通”(《寄唐孔明》),颇有醉翁“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的余韵;“乾坤浩劫终趋老,花柳韶华不救贫”(《次答在之重用前韵见詒》),用近乎白话的语言直道心中块垒,揭示万千世相,寓大含于细入,由浅近而深远。另外他的诗善于练句,圆润流畅。如“倩月评新句,留云补破衣”(《丙辰春日奉酬陈在之》);“轻风夜浅凝红烛,细雨春回动绿觥”(《同在之以宁集德邻斋》);“双塔鸦翻铃铎雨,小渊鱼动荻芦烟”(《次和邵湘南移居二首》其二);“少答岁时唯薄醉,长留天地且狂吟”(《新正三日留沧鱼小饮次来韵》); “万竹清禅梦,孤峰老佛颜”(《宿中峰送天成赴修武百岩寺》);“池塘好梦多春草,江国哀思满夕阳”(《酬顾伊人见示四十述怀之作》)。虽然这些诗有些秀句可喜而全篇并不足观,但从这些琳琅佳句来看,确有晚唐许浑、郑谷以及温李西昆诗的风致,倒是完全当得牧斋“缘情绮丽”之评的。在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虞山诗派是一个受李商隐及西昆体影响极大的创作群体,牧斋对义山诗学的研究及其所示的“跻义山,祧少陵”法门无疑对海虞诗人追步西昆产生了重要影响,但冯班对确立这一创作祈向却起了更大的作用。冯班是接武牧斋而祭李商隐,他把义山与温庭筠相提并尊,由此上溯齐梁,祖祧徐、庾。冯班在《同人拟西昆体诗序》中曾这样描述少年以来作诗氛围:“余自束发受书,逮及壮岁,经业之暇,留心联绝。于时好事多绮纨子弟,会集之间,必有丝竹管弦,红妆夹坐,刻烛擘片戋,尚于绮丽,以温、李为范式。”我们相信以陆敕先与冯班极其亲密的关系,他亦为参与会集者,也是虞山派诗人创作环境的创造者,这决定了他的诗最基本的特征亦即“尚于绮丽,以温、李为范式”。从冯班的《玄要斋稿序》中知道当时有人讥刺陆敕先的诗“专为艳词”,可见绮丽之作在《觌庵诗钞》中数量原本相当可观。冯班对于时人的讥刺,有“光焰万丈,李太白岂以酒色为讳”语反唇相讥,只可惜这类诗在今存诗稿中十无一二了,我们只能从冯班《赠妓次陆敕先韵》“芳草王孙有暗期,藏乌门巷莫频移”这样的唱和诗中感受敕先当年的风流,并体味“芳草王孙”中一定程度的婉娈托讽。
参考文献
[1] 钱谦益.虞山诗约序 [A] .初学集 [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