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东京大学的池田知久教授来北京参加道家国际会议,见面便送给我一篇他新写的文章,题目是“东京大学人文社会系大学院的亚洲研究”。我在去秋到今春在东京大学研究讲学时,对东京大学近年的教育改革颇为留意,尽管如此,这篇文章的开场白仍然使我吃了一惊:“本文标题采用‘东京大学人文社会系大学院’,而不用‘东京大学文学部’,是因为1995年随着大学院重点化的实施,‘大学院’已取代‘文学部’成为部门名称。”这是什么意思呢?举个浅显的例子来说,几年前我们介绍池田教授,标准的表达是“这是东京大学文学部的池田教授”;而照今年改革后的精神,我们现在就应介绍说“这是东京大学大学院人文社会系研究科的池田教授”。
要全面了解日本的人文社会科学教育的新变化,我们还得从头说起。
东京大学(下简称东大)及日本大多数大学的建制与英美俄中皆不同,据说源出于德国的制度。东大文科的设置结构在历史上变化甚大。东大初创期(1877—1884)文学部除哲学科外,包括政治学及理财学科、和汉文学科。1885年政治学、理财学编入法政学部,同年文学部和汉分家,分为和文学科和汉文学科。在帝国大学时代(1886—1895),人文学科已形成文、史、哲、语言的基本学科内容。到东京帝国大学(1897—1945)初期则明确确定文学科、哲学科、史学科三大学科的人文学科结构。这种结构一直维持到二战结束,1946年时三大学科共21个专修科(专业)。1947年恢复东京大学,旧的专业名称如“支那哲学”“支那文学”改称“中国哲学”“中国文学”,取消了文史哲三“学科”,而使19个专修学科都自成为“学科”。中国哲学也成为19个学科之一。1963年,文学部的21个专修课程被重新归入四个新的大类:第一类文化学,第二类史学,第三类语学文学,第四类心理学社会学。文化学所包括的也就是以前哲学学科的内容,但从大类的名称上说,“哲学”第一次消失了。90年代的改变也可以说在60年代已经开始。这样的四大类结构至今未变,只是不断加以局部的调整。1988年,把原属“文化学”中的印度文学改入“语学文学”类,把原属“文化学”的美术史改入“史学”类,又把第四类“心理学社会学”改称为“行动学”。1994年,类与类名未变,但专修课程的名称(相应地研究室的名称)作了较大改变,“中国哲学”改为“中国思想文化学”,“国史学”改为“日本史学”,“国文学”改为“日本文学”,“印度哲学”改为“印度哲学佛学”等。此外还增设了朝鲜文化、澳洲语言(土著)等亚洲文化研究的课程。1995年,学科的四大类更名为:一思想文化学科,二历史文化学科,三言语文化学科,四行动文化学科。四大学科共26种专修课程,如中国思想文化学专攻即26者之一。四大学科全部变为“文化学科”,这种名称上的汉字形式的改变无疑体现了东大人文学研究注重向“文化研究”发展的一种变化动向。在1995年的“中国思想文化学”专业的“修习注意”中说:“本专修课程领域甚广,研究时代可从上古(甲金文)至现代(毛泽东、新儒家)各时代中选择。领域包括中国思想、哲学,及其社会(政治、经济、法律、道德)和文化(语言、艺术’风俗’生活史、女性史)、宗教(道教、佛教、民间宗教)、科技(天文、医学、农学)背景,可从中选择。强调思想史与社会史、思想史与文化史的沟通、中国与日本及中国与西洋思想之比较。”这个的例子可以使我们具体地了解这种变化的内涵。
东京大学大学院各研究科以及各学部中,“综合文化学科”可能是最具特色而且最值得注意的。东大各学部皆设在东京市内的本乡校园,综合文化学科则与各学部不同,设在距市中心较远的驹场校区,属教养学部。据说文部省新的政策精神是取消国立大学的教养学部,而东大的教养学部却得以保存,此端赖其综合文化学科的活力及表现。综合文化学科的人文社会学科方面的硕士课程有七大类,其中“比较文学比较文化”专业设比较文学比较文化课程24门,“地域文化研究”专业设课程达48门,“文化人类学”专业设文化理论、文化过程、社会人类学等课程27门,虽然其中含有不少演习课程,但其课程开设的数量确实令人惊叹。七类之外,在“广域科学”专业中还有科学史、科学哲学及大量边缘交叉学科。综合文化学科产生的历史也许有其特殊的缘由,而这一学科已经成为今天东大最具活力的一个部门,也是东大与外国特别是西方国家文教交流特别活跃的一个学科点,相当突出地体现了“文化研究”在现代教育中的巨大能量。
至少自1963年以来,东大的教育一直维持着“大学—学部—学科—专修课程”的主体结构,例如现在的文学部—思想文化学科—中国思想文化学专业。思想文化学科下有七个专业:哲学(专指西方哲学)、中国思想文化学、印度哲学佛学、伦理学、宗教学宗教史学、美学艺术学、伊斯兰学。学部主要担当本科教育的责任,故以学部为部门名称的作法体现了以本科教育为主的方针。东大的本科生考入后先在教养学部修完两年前期课程,然后进入学部,选定一个专业修后期课程。如选定文学部的思想文化学科的中国思想文化学专业,就不必修思想文化学科的其他六种专业课程。每一专业都规定了后期课程在该专业应修的科目和学分,一般学生在三、四年级应修科目6—8项不等,需完成专业学分约40—44个。如中国思想文化学专业社七种必修科目:中国思想文化学概论、中国思想文化史概说、中国语中国文学、中国史、中国思想文化学特殊讲义(专题课)、中国思想文化学演习(资料课)、毕业论文,共44学分,其中毕业论文12学分。此外还要必修东洋史、中国语中国文学等文学部的其他科目若干学分。在“学部—学科—专业”的结构下,专业与研究室相对应,如思想文化学科有七个专业,即有七个研究室,分别承担其专业课程。整个文学部26个专业,即有26个研究室,类似我们的教研室。1995年全文学部各研究室共115人,其中教授77人,副教授33人,外国人教师5人。其中思想文化学科(哲学类)25人,教授19人,副教授6人。另外,每一研究室聘1—2名助手,一般聘期为2—4年,多由新毕业的博士生充任。教员的数量比我们(如北大)是要少得多了。
东京大学的文学部相当于中文一般说的“文学院”,现在台湾的大学如台大、政大、辅大等也还都有文学院,作为大学和系之间的一层机构。但日本的情形不同。首先本科学生一二年级在教养学部,三四年级便直接进入学部下的专业,由研究室来管理,这是教育上的最大不同。其次,文学部下面没有“系”一级,学科或在名义上也可称为系,但并不存在这样的实体机构,学科或系亦无实体的功能,一切都是由文学部来管辖,而以研究室为教员人事和预算执行的基本单位,这是体制上的最大不同。在这种体制下面,显然教育的重点是落实到专业的教育;由于较早进入专业,本科毕业时的专业水平比较高。但由于从教养学部一下子进入专业研究室,学科的统一性不被强调,学科的整合意义没有了。一个后期学生从三年级起在专业研究室的团体中学习和活动,这是集体文化和专精技术结合的例子,但一个进入中国哲学专业的三年级学生,在此前和此后,似乎都没有一个机制保证他学得必要的哲学类课程。从我们习惯的“哲学系”的立场来看,其长处和短处还值得研究。
上面说的是文学部和它主要承担的本科教育,再来看东大的大学院即研究生院。1992年东大的大学院由12个研究科构成,即:人文科学研究科、教育学研究科、法学政治学研究科、社会学研究科、经济学研究科、综合文化研究科、理学系研究科、工学系研究科、农学研究科、医学系研究科、药学系研究科、数理科学研究科。这些研究科也可以看成为研究生院的系。在研究科下设专攻(专业),1992年时人文科学研究科下有20个专业提供研究生课程,如西洋史学、东洋史学、考古学、伦理学、心理学、美术史学、哲学、中国文学、英国文学、德国文学、中国哲学、印度哲学等。当然,并不是每个研究学科下都有这么多专业,除了工学系下有25个、理学系下有14个专业外,其他系科的专业较少,如法学政治学有4个、经济学有3 个、社会学有2 个、数理系只有1 个专业。人文学科的硕士课程和博士课程构规定有必修的学分,硕士课程标准修习年限为二年,博士(第一种)课程标准修习年限为三年。中国哲学专业的硕士课程必修学分为16,选修学分为14,课程修了者即获得学位;博士课程必修学分12,选修学分8,共20个学分。
在以培养本科学生为主的观念下,应当这样说,大学院的研究生课程是由学部的教员来兼任的。每一专业在每一年都有事先制订的教学课程。以1992年为例,东大大学院的中国哲学专业设14门课程,其中10门为特殊研究,4门为演习。特殊研究相当于我们的专题课,演习相当于我们所谓资料课。1992年的特殊研究课程,从殷周青铜器到清代思想与文学,几乎各个断代都有安排,并且这些课程大多是跨两个学期的。这也就意味着,一个从外面来到东大的人,在任何时候都会有这么多课程可供选择。我也才明白,为什么来北大的进修学者常常抱怨我们开的课程少。1992年担任中国哲学专业课程的有14位教官,教授8人,副教授4 人,非常勤讲师2 人。所谓非常勤讲师,是指外聘的兼课教师,不在本校编制之内,但其本人的职称可以是教授或副教授。14人中12人为本校教师:4 人来自文学部中国哲学研究室,3 人来自教养学部,4 人来自东洋文化研究所,1 人来自社会科学研究所。用我们的话来说,4人是系里面教研室的教师,8人则来自校内的基础课和研究所。该年度与哲学相关的任课者共60人,其中教养学部6 人、研究所10人,非常勤13人,这意味着有将近50%的任课人员来自文学部之外,即使只计算不在编的外校兼课者,也达22%。而按1995年中国思想文化学专业课程来看,9位教师担任的16门课程,5 人是自外校聘请的非常勤讲师。在教育资源共享的方面,东大的经验应该是可以借鉴的。
1995年东京大学大刀阔斧地实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将大学院的人文科学研究科和社会科学研究科合并为人文社会系研究科,并提出把大学院重点化、部门化。就是说,大学院将取代文学部成为大学的重点,成为部门的名称,大学将转变为以培养研究生为主。这也就是池田教授文章那句开门见山的话的来由。而此后文学部的教学就应当说来由大学院的教师兼任了。这一年大学院的专业设置更进行了重大的改革和调整,不仅研究科和专业大加改变,专攻下又设研究方向,研究方向又可分为若干专门分野(专门领域)。如整个人文社会系研究科改编为五个大专业:基础文化研究专业、日本文化研究专业、亚洲文化研究专业、欧美文化研究专业、社会文化研究专业。五个专业下共有18个研究方向,这18个研究方向又共包括27个专门领域。在基础文化研究专业的四个研究方向中有“思想文化”,其下又分为哲学、伦理学、宗教学宗教史学、美学艺术学四个专门领域。而在亚洲文化专业的三个研究方向中第一个是“东亚研究”,其下有三个专门领域:中国语中国文学、东亚历史社会、东亚思想文化。这个“东亚思想文化”专门领域便是我们以前显赫的“中国哲学”在今天的栖身之所了。换言之,从前所谓“中国哲学”的研究,在今天的东大大学院,不仅不属于“哲学”学科,也不属于“思想文化”研究方向,而变成“东亚研究”方向下的一部分了。事实上,中国文学、中国史和中国思想一样,在这个新的格局中也都业已变为“东亚研究”方向的某一方面了。
日本大学的人文教育中向来只有“论文博士”的制度,即博士课程研究生毕业后,经过多年的教学和研究的积累,在50岁左右时再集自己多年的研究成果以为博士学位的申请论文,通过一定的答辩程序(不一定在母校),获得文学博士的学位。因此,博士研究生在“课程修了”之后,不必作博士论文,当然也不得博士学位,随即寻找适合自己需要的工作。90年代日本大学教育改革的一个动因是在“国际化”的潮流中建立“课程博士”制度的需要。在课程博士的制度下,博士研究生修得所有必需学分后,撰写博士学位论文,答辩通过即获得博士学位,一般称为课程博士,以与传统制度的论文博士相区别。这无疑是对近十年大量外国学生在日本留学而要求获得学位相适应的。据池田教授的文章说,东大94、95年改革的主要目的就是“为研究生在五年中提供建立在广阔视野之上的跨学科教育,为社会输送兼有专深知识和广阔视野的博士学位获得者”。同时,经过这些改革,“文学部在拥有与本科一一对应的研究者的基础上,完成了向以培养研究者为任务的大学院大学的转变”。说明近来的体制及学科改革都与课程博士制度的建立及大学基点的转型背景有关。
透过东大近年在教育目标(大学院大学、课程博士)、教育体制(专业设置、讲座结构)的调整和改革,我们更注意的是其中所体现的学科调整和人文社会学科发展的变化。集中起来说,就是:扩大文化研究,发展地域研究,注重跨学科交流。特别是寻求一种整合的“亚洲研究”的意识非常强烈。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地域研究的发展主要体现在“亚洲研究”上面。从前东亚各国的各个方面的具体研究,现在都被纳入一种“亚洲研究”的框架和视野中来重新审视和研究。在一般的意义上来看,日本80年代后期以来对文化研究和地域研究的强调,包括晚近对社会史研究的强调,显然都是受到美国的人文社会研究的流行模式和趋势的影响。特殊地说,在东亚的整合性研究方面,东大的人文学改革是与日本学术界80年代后期以来“亚洲研究转向”是一致的,是受到此种研究发展的影响的。最明显的例子就是1993年开始出版至1995年全部出齐的七卷本的“从亚洲出发思考”(参看孙歌在《读书》上的介绍)的宏篇巨制,不仅被许多学校立即作为参考书,东大大学院人文社会系研究科 1995年即在“多分野交流”课程中设“‘从亚洲出发思考’的思考”系列讨论班课程,由该书撰写者轮流主持相关讨论,引起了相当多的注意。1996年度开设的“历史与地域—亚洲史中的日本殖民地”、“亚洲文化与民族主义”课程,都是在该书的研究框架引申出来的多学科交流的亚洲学研究专题。
东京大学的人文社会科学教育当然不能代表日本人文社会教育的全部,在有关哲学的教育方面,早稻田大学便与东大不同,其他学校也往往各有其特色。但以东大的地位和影响来说,该校近两年的改革及其所反映的日本人文学研究的变化动向应当是值得注意的。中国学术、文化和思想有着自己的传统和理解,有在中国现代化过程遭遇的特殊课题,但在中国的人文学及人文学教育处在转型和摸索的今天,注意了解外部世界的变化,及其对我们所具有的意义,更是必不可少的。
我个人的专业是中国哲学,中国哲学的研究在日本和东大曾一直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中国哲学”也是东大的一个老专业,文学部一直有“中国哲学研究室”。甚至于80年代以前,东大有关中国的研究学会就称为“中国哲学研究会”。但从80年代后期开始,东大中国哲学会改为“中国社会文化学会”,并主办了水平很高的《中国—社会与文化》集刊(虽然学会的事务所仍设在东大老的中国哲学研究室),突出显示了以东京地区中年学者代表的、要求日本的中国学从传统的“汉学”模式(以及战后具有社会主义色彩的中国研究模式)向欧美“中国研究”模式的转变的新潮流。现已拥有会员近1200人,其中与中国思想研究相关的学者约280人。1994年起,大学院的中国哲学专业和文学部的中国哲学研究室,皆将“中国哲学”改名为“中国思想文化学”。在这个改变中,“中国”虽然得到保留,而中国的“哲学”被消融在文化研究之中。与东大双峰并峙的京都大学的“中国哲学研究室”也随之改为“中国古典文献学”。1995年后,东京大学大学院改革的结果是,大学院里的“中国思想文化学”专业又被“亚洲文化研究”专业的“东亚思想文化”专业方向所取代;就是说,“中国”亦复消融在亚洲研究之中。中国哲学不同于西方哲学的特质,日本民族重视经验研究的传统,日本国家当代的战略选择,这些因素各在此种变化中发生了何种作用,很难简单地揭示出来。但无论如何,这种变化将会对今后几十年的日本学术发展产生深刻的影响。
面对并注意这种变化,尤其是“中国哲学”的变化,作为以研究中国哲学自命的学者,我的心情自然是很复杂的。在这篇文章里,尽管我给自己的任务是描述这一变化而不是评价它,可我仍然想说一句,那就是,在当代世界学术交互影响的今天,亚洲人文学领域发展和扩大文化研究、社会研究、地域研究,是十分必要而且理所当然的;而另一方面,日本汉学的传统及其成绩,历来为世界学术界所公认,如何在发展新的研究模式的同时,又能继续发扬日本汉学的传统特长,恐怕仍然是日本新一代学者面临的重要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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