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白华先生的美学思想富于古典精神,其美学与中国古典哲学传统特别是老庄、《周易》、禅学的关系最紧密。本文主要探讨宗白华美学的三个理论来源,即:道、易、禅。
一、道
宗白华将老庄哲学看作是中国美学的一个滥觞,特别是庄学,是宗白华对阐幽发微中国美学思想的一块理论基石。宗白华美学接受老庄哲学体现在“道”和“虚”两个层面。
在宗白华的艺术理论中,作为宇宙本体和生命精神的老庄的“道”,既被看作是中国美学的文化背景,也成为他建构美学本体的一个重要资源。宗白华认为,中国哲学就是以生命体悟道,“中国人对‘道’的体验,是‘于空寂处见流行,于流行处见空寂’,唯道集虚,体用不二,这构成中国人的生命情调和艺术意境的实相。”[1]宗白华别具慧眼,将中国艺术的最高境界与“道”相联系,进而认为,老庄哲学对画境的渗透,使得中国画在审美境界上与哲学理念相通:
中国人感到这宇宙的深处是无形无色的虚空,而这虚空却是万物的源泉,万物的根本,生生不已的创造力。老、庄名之为“道”、为“自然”、为“虚无”……纸上的空白是中国画真正的画底……空白在画的整个的意境上并不是真空,乃正是宇宙灵气往来,生命流动之处。笪重光说:“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这无画处的空白正是老、庄宇宙观中的虚无。它是万象的源泉、万动的根本。中国山水画……登高远眺云山烟景、无垠的太空、浑茫的大气,整个的无边宇宙是这一片云山的背景……中国画的山水往往是一片荒寒,恍如原始的天地……纯然一块自然本体、自然生命。
画幅中飞动的物象与“空白”处处交融,结成全幅流动的虚灵的节奏。空白在中国画里……是溶入万物内部,参加万象之动的虚灵的“道”。[3]
清画家张式说:“烟云渲染为画中流行之气,故曰空白,非空纸。空即画也。”[4]烟云一息相吹,成就画面的无限生机,使得荒寒的画境中生气流行,所谓“无画处皆成妙境”,则体
现了“虚空是万物源泉”的老庄哲学精神。图示如下:
山水画: 空白(技法)→ 云山(背景)→ 自然(生命本体)
↑↓ ↑↓
道 论: 虚空(道的特征) —————→无、道(哲学本体)
“空白”是中国美学的重要理论。宗白华认为中国美学的“空白”思想源自老庄的“道”,老庄哲学认为“道”是宇宙的最高本体,是万象之源泉,万动之根本,它无形无象,蕴藏无限。《抱朴子》曰:“道者涵乾括坤”,道“为声之声,为响之响,为形之形,为影之影,” 它是“弥纶太虚”[5]的宇宙本体。道又是“空白”,它以无形涵有形,以无象孕有象,而成为无限的存在,所谓“大象无形”是也。“空白”代表着中国艺术的一种精神。
(二) 虚实两元
宗白华认为“空灵”、“充实”是中国艺术精神的两元。清方薰说“古人用笔,妙有虚实;所谓画法,即在虚实之间。虚实使笔生动有机,机趣所之,生发不穷。”[6]说明中国艺术境界强调虚实相生。“老庄认为虚比真实更真实,是一切真实的原因,没有虚空存在,万物就不能生长,就没有生命的活跃。”在中国艺术中,阴阳摩荡,虚实相生,“才能真实地反映有生命的世界”。[7]空灵论来自老庄的道论,中国艺术写实易而空灵难,清戴熙说山水画“沉著易,空灵难”,“山石以画而得,云水以不画而得。山石成则云水自在。”[8]宗白华说“画家所写的自然生命,集中在一片无边的虚白上。空中荡漾着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的道,老子名之为夷、希、微。在这一片虚白上幻现的一花一鸟、一树一石、一山一水,都负荷着无限的深意、无边的深情。”[9]中国画讲究抟虚成实,空白处有妙意。
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0],道乃“万物之母”,是生命的根源(生命本体)。宗白华理解的“道”, 包孕万有,体证生生,是蕴涵生命活力的宇宙精神,也是中国艺术境界的源泉。宗白华认为园林艺术体现了“道”的特征:
建筑和园林的艺术处理,是处理空间的艺术。老子就曾说:‘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室之用是由于室中之空间。而‘无’在老子又即是‘道’,即是生命的节奏。
宗白华认为,园林的楼、台、亭、窗的设置,都是为了“望”,为了丰富对于空间的美感。中国古人能“通过门窗,接触外面的大自然界”,艺术家“从一个小房间通到千秋之雪,万里之船,也就是从一门一窗体会到无限的空间、时间”。园林就是要“小中见大,从小空间进到大空间”,所谓“轩楹高爽,窗户虚邻;纳千顷之汪洋,收四时之烂漫”(计成《园冶》),园林中通过轩窗来通向动荡无限的时空;并“以整个宇宙作为自己的庙宇”[11],从园林的小天地来通向宇宙的大化生机。园林艺术“小中蓄大”的审美意识显然来自老子“有生于无”的哲学精神。
二、 易
宗白华对《周易》有着持久的关注,他以《周易》经传“生生之德”和“无往不复”的理论来作为其生命本体美学又一思想资源。易经生生无尽的和谐精神成为其生命美学的文化哲学底蕴,因为“《易经》的每一卦都是讨论天人关系,而天人关系的中心就是生命……按照《易传》的命题,自然界是生生不息的过程,自然界充满了生意,而从这里就产生了世界的意味和情趣”,可以说《易传》是“生命哲学和生命美学”。[12]宗白华曾说《周易》是中国唯一成“伟大的哲学系统”的哲学,“是一部动的生命的哲学”。[13]在宗白华看来,周易广大和谐的生命意蕴是重建刚健昂奋的中国现代文化的一个重要传统。
宗白华认为《易经》“无往不复”、“周而复始”的理论“正是中国人的空间意识”。周易的无往不复的空间意识和节奏感是中国艺术审美空间理论的来源,他认为:
时间的节奏(一岁十二月二十四节)率领着空间方位(东南西北等)以构成我们的宇宙。所以我们的空间感觉随着我们对时间感觉而节奏化了、音乐化了!画家在画面所欲表现的不只是一个建筑意味的空间“宇”而须同时具有音乐意味的时间节奏“宙”。 [15]
宗白华说,周易的鼎卦是中国哲学的生命“空间之象”[16],而革卦是“生命时间之象”[17],“空间与生命打通,亦即与时间打通”。[18]他说“象之构成原理,是生生条理”[19],进而认为中国哲学是一个“生命的体系”。他认为“中国哲学既非‘几何空间’之哲学,亦非‘纯粹时间’(柏格森)之哲学,乃四时自成岁之历律哲学也。”《周易》无往不复的空间意识,启示了汉代的律历哲学,二者共同形成了“以时统空”、“时空合一”的哲学思想。在中国艺术中,时间的四时(春夏秋冬)配合空间的四方(东南西北),时间空间化,时空合一,充满音乐的节奏。宗白华说:
中国人的最根本的宇宙观是《易经》上所说的“一阴一阳之谓道”。我们画面的空间感也凭借一虚一实、一明一暗的流动节奏表达出来。虚(空间)同实(实物)联成一片波流,如决流之推波。
中国人抚爱万物,与万物同其节奏:“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我们宇宙既是一阴一阳、一虚一实的生命节奏,所以它根本上是虚灵的时空合一体,是流荡着的生动气韵。
空间的音乐化和节奏感,导致在审美观照的方法就是仰观俯察,“这观照法表现在我们的诗中画中,构成我们诗画中空间意识的特质。”这种观赏方式,使得主体视线在仰观俯察之际往复流动,满目生机。
《周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标举生生不息的宇宙精神。《易》经体现出的宇宙精神就是“动”,“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系辞上》),都是言“动”,《易传》曰:“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乾·象传》),宗白华解释说,“乾”是世界创造性的动力,“它刚健不息地在时间里终而复始地创造着,放射着光芒”。“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生当效法生生不息之宇宙精神。
中国古典美学认为“天地有大美”,美就在于生命与节奏的和谐、活力与秩序的统一,即“至动而有条理”。 宇宙间大化流衍、生生不息,充满盎然生意与灿然活力,而艺术的使命则在于原天地之美,参赞化育,以显现宇宙生命的生香活意。中国人生活在一个充满生机活趣的宇宙中,中国艺术的要义在于表现宇宙的盎然春意,中国艺术“代表了一种欣赏赞叹,在颂扬宇宙永恒而神奇的生命精神,就是这种宇宙生意,促使一切万物含生,百化光焉。中国艺术家正因能参赞化育,与此宇宙生命浑然同体,浩然同流”。
三、禅
佛学对于宗白华美学有极深影响。早年在写《萧彭浩哲学大意》等文章时,宗白华就是从佛学视野来寻求东西哲学智慧的共通性,认为叔本华哲学“含义闳深,颇契佛理”,“颇近于东方大哲之思想”。宗白华早岁对佛学的兴趣,一直持续到后来对美学的研究。在其美学思想中,禅学智慧一直占有极高的地位。
禅宗一重“心性”倡“即心即佛”,二重“顿悟”主“顿悟见性”。宗白华的艺境理论融汇禅学思想,主要侧重在“妙悟”体验论和“艺术意境”(禅境)论两个向度上。
(一)妙悟论
宗白华强调“心源”的重要性,“一切美的光是来自心灵的源泉:没有心灵的映射,是无所谓美的”。[27]此论来自禅宗,禅宗主张“自心是佛”的“顿悟”法门,所谓“一切法皆从心生”,禅学认为“心”是一切事象(万法)产生的本源。“万法从自性生”,“夫百千法门,同归方寸;河沙妙德,总在心源”等,均是申明此意。禅学的“顿悟”不是推理,而是个体的直觉体验。禅的直觉通于艺术的审美直觉,二者都力求永恒的非理性的直觉体验。宗白华说:
禅学发展到成熟阶段,连禅宗也不必要,文学也不必要……“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到处都是真如的显现,可见真如界并不是离开了这块染污的土地另有所在,真如世界也正在这块载土上……真如,正是凭藉人世间的现象为工具才可能实现,无现象界即无从证得本体。
宗白华认为禅学从现象直证本体,或者说本体即在现象之中,一切都是真如的显现。有学者指出:
(禅宗)在普通的日常生活中,无论是吃饭、走路,还是担水、砍柴,通过刹那间的内心觉悟(“顿悟”),都可以体验到那永恒的宇宙本体……禅宗的“境”,意味着在普通的日常生活和生命现象中可以直接呈现宇宙的本体,在形而下的东西中可以直接呈现形而上的东西。
禅宗强调了直觉顿悟的功夫,重视心源,“悟”在心源,方寸之间妙悟本体。
由于禅宗重视心源,倡导妙悟,对中国艺术精神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在宗白华看来,“妙悟”既是一种审美体验方式,也是中国艺术的审美境界。他说:
艺术家经过“写实”、“传神”到“妙悟”境内,由于妙悟,他们“透过鸿濛之理,堪留百代之奇”。
“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禅宗主张在日常生活中,“在活泼泼的生命中,在大自然的一草一木中,去体验那无限的、永恒的、空寂的宇宙本体”。禅学认识论与中国审美思维有相通之处,使得禅学进入审美领域,“推动艺术家去追求对形而上的本体的体验。这就是‘妙悟’、‘禅悟’”,体悟到的是“永恒的宇宙本体,是形而上的‘意’。”艺术家以妙悟之审美心胸,从有限入无限,自微尘显大千,从而体悟时空、自然、宇宙、人生的无限意蕴,这就是妙悟的境界。
(二)艺境论
宗白华认为意境论的源头之一就是禅学。他说六朝以来,艺术的理想境界就是“澄怀观道”,“在拈花微笑里领悟色相中微妙至深的禅境”。中国艺术境界就是“鸟鸣珠箔,群花自落”的“超圆觉”之境,生命超越,境界圆融。中国美学中,艺境通于禅境,禅境乃是最高的艺术境界。
禅境分三层:第一境(未参禅时)“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第二境(参禅后)“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第三境“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万古长空”这一超越时空的本体,在瞬间的“一朝风月”之中证得,刹那蕴含终古,有限通于无限。这三层境界,第一层是审美感知,心灵对印象的直接反映;第二层是审美感兴,心物交流;第三层是“妙悟”的境界,乃为最高的灵境启示。禅境就是在顿悟中对现象的超越,是心物合一的最高境层。宗白华的意境论显然受到禅学三境界论的启发,在他看来,“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禅是中国人接触佛教大乘义后体认到自己心灵的深处而灿烂地发挥到哲学境界与艺术境界。静穆的观照和飞跃的生命构成艺术的两元,也是构成‘禅’的心灵状态。”宗白华认为,艺术意境也是一个境界层深的创构,“从直观感相的描写,活跃生命的传达,到最高灵境的启示,可以有三层次”,分别是“写实(或写生)的境界、传神的境界和妙悟的境界”。[38]禅境就是最高灵境的启示,就是妙悟的艺术境界。在禅境中,鸟飞叶落、云飞水流,都是妙悟的对象,体现圆融自在的真如境界。“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禅境即最高的灵境,体悟到的是生机灿烂的宇宙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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