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学原本是西方的一门学科,它是与西方科学技术一起传入中国的。中国人依照这个葫芦画瓢,开始研究美学,并试图建构中国美学。因此,认识这个“葫芦”是首要的事情,我们研究美学的第一步就是要认识、理解西方美学。近一百年来,经过蔡元培、朱光潜、宗白华等人的介绍,中国人对于西方美学的认识不断加深。这其中首先应该提到的是朱光潜先生,他早年以流丽的文笔生动地描述了西方美学的一些思想理论,后来推出力作《西方美学史》,晚年还以80高龄翻译维科的《新科学》,为西方美学的翻译、评述贡献了毕生的精力,在中国美学界产生了极为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然而,这都是20世纪的事情了。21世纪已经来临,中国美学研究的路在哪里?西方美学研究还有哪些重要的问题需要探索?根据我对于西方美学的学习、探索,现提出几个问题,就教于学界同人。
首先,对于20世纪西方美学思想和理论要达到内在的把握。
20世纪西方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是人类有史以来空前的。不用说火星探测、克隆技术、太空旅游等,就是现代人们日常生活中使用的空调、电视、数码相机、电脑等,对于19世纪的人类也是难以想象、不可思议的。但是,科学技术的发展不可能离开人类的思想,同时它必然也会对于哲学、社会科学发生影响。一些20世纪西方的著名哲学家,例如弗雷格、罗素、胡塞尔、维特根斯坦等,对于现代科学都有精深的了解和研究,整个维也纳学派的成员都是科学家。因此,我们没有理由认为20世纪西方哲学、美学不发生巨大的变化。
就像现代量子力学已经超越了牛顿经典力学的领域和观念一样,20世纪西方哲学和社会科学也发生了思维和观念上整体的变化。在哲学领域中,现代逻辑远远比亚里士多德创立的古典逻辑三段论缜密、完善。20世纪西方分析哲学,用逻辑和数学,在技术上把语词意义的分析提高到前所未有的清晰、明确程度。而胡塞尔创立的现象学,力求把哲学论证的标准提升到自明的程度。所谓自明,就像一个普通人对于颜色的直观那样明了。(而对于一个先天的盲人,无论我们怎样用语言描述他都无法理解颜色。)弗洛伊德的巨大发现,打破了人类的自大和自信,把我们对于人类心理的认识推进到无意识的深处。20世纪的西方哲学是西方传统哲学合乎逻辑的发展,在观念上更加进步,方法上更加精密,视野上更加开阔。如果不认识到这种变化,我们就远远停留在19世纪的观念之中。
一些传统的哲学、美学问题在20世纪哲学家的视野中,就像显微镜下的微生物一样,变得更加清晰、明确。我们不仅看到这些命题的意义,而且也更加明确地看到这些命题的局限。譬如,黑格尔的美学核心命题是“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这个命题从思维特征上来说是思辨的,具有传统形而上学的性质。它的致命处就在于不能用经验来实证。因为我们无法直观“理念”怎样在感性中“显现”,只能是思辨地理解。同样,在中国内地风行一时的“实践美学”,它的核心命题是“美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或“自然的人化”(“积淀”),实际上与黑格尔美学命题在思维方式上是同类的。它的理论实质上与形而上学形态的哲学具有不可分割的血缘关系。这种思辨命题甚至没有达到朱光潜先生所说的“花是美的”不同于“花是红的”的直观有效性。因为,“花是红的”可以用实验手段检验,是普遍有效的。而“花是美的”却不能用实验的手段检验。20世纪西方哲学已经证实了这类思辨命题面对经验事实时所出现的软骨症。因此,用20世纪的学术眼光来看待“实践美学”,它的局限性就非常清楚。而我们在经验现实中发现的“实践美学”的重重问题,也可以在理论上得到解释。
由于中国的特殊国情,我们一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开始接触西方20世纪的哲学、美学理论。更为困难是,很多中国学者长期受到19世纪西方哲学(主要是黑格尔哲学)观念和思维方式的影响,形成了一个既定的思维模式。他们常常是从19世纪的视角来审视20世纪的西方美学,因此不免隔靴搔痒、望文生义。虽然我们现在翻译介绍的20世纪西方哲学、美学的书籍、文章大约有上万种之多,但是,真正对于20世纪西方哲学、美学达到内在理解和把握的学者并不多。在一些学术会议上,我们看到有些知名学者引用一些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等人的文字,虽然原文不会有错,但解释的意义风马牛不相及。这证明他们没有从根本的思想上理解这些哲学家的理论。因此,我们大概需要经过一个从19世纪西方哲学到20世纪西方哲学观念的跨越,需要一个在哲学观念和思维方式上的转换,这样对于20世纪西方哲学、美学才会达到内在的理解,不会出现上述隔靴搔痒、望文生义的现象。
因此,不管20世纪西方哲学、美学存在什么问题,我们都必须要真正理解它。因为,美学也是人文和社会科学,如同我们的自然科学研究必须要站在最新的前沿一样,我们的美学研究如果只能站在19世纪的前沿,那样的研究还具有什么意义呢?但必须强调的是,站在20世纪西方哲学、美学的前沿,不是指必须要把20世纪西方哲学、美学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和领域。而是说,我们在美学研究的任何领域,都要具备20世纪的观念和眼光。就像王国维那样,虽然他在政治上守旧、愚忠,但作为一个学者,不管他研究的对象是什么,他的观念和眼光都是现代的,而不是乾嘉那一套。与王国维相反,当下很多美学学者在政治观念和外表都比较新潮,而学术研究的观念和方法却十分陈旧。
第二,加强外语学习,实现与西方学者的真正对话。
到目前为止,我们对于西方美学只是停留在翻译、介绍、评述的层面,还谈不上真正的学术研究。经过近一个世纪的学习,现在我们可以考虑进入真正的学术研究层面,实行与西方学者的学术对话。
近十几年来我们与国际学术界的联系越来越频繁、密切。有些中国学者应邀参加国际美学会议,并能够在大会上发言。同时,国内也经常举办一些“国际会议”,邀请一些国外学者与会参加研讨。此外,很多高校和研究院、所还邀请国外的学者来举行学术讲座或讲授课程。出国访学的中国学者日益增多,也有学成归国的学者。但是,严格地说,我们仍然没有实现与国外同行真正的学术对话。在很多会议上,我们都是各说各的,没有交锋。尤其是对于西方美学,我们在国际学术界还没有发言权。
只要真正进入西方美学研究的过程之中,我们就会发现很多问题需要外语和西方的文化知识。朱光潜先生在他翻译维科的《新科学》时候,尚且感到西方古代文化史的知识不够。由此可见,我们对于西方历史、文化、语言的知识离学术研究的差距有多远。
真正进入西方美学的学术研究,最基本的条件是外语。当下中国的西方美学研究还没有彻底摆脱汉语的拐杖,这是远远不够的。我们不仅需要掌握英语、德语、法语等这些比较流行的外语,还需要掌握古希腊语、拉丁语这样的西方古典语言。因为,不仅整个古罗马和中世纪的哲学、美学著述都是拉丁文写成的,拉丁语作为西方的书面语言直到18世纪还在流行。被称为西方美学之父的鲍姆加通的《美学》原本也是拉丁文,而且至今没有任何其他语言(包括德语)的完整译本。而不懂古希腊语,我们就不能阅读原汁原味的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的著作,对于辉煌的古希腊美学我们只能雾里看花。从古希腊语和拉丁语文本在西方美学中所占的比重就可以看出,如果不掌握这两门西方古典语言,我们的西方美学研究剩下的地盘少得多么可怜!不仅如此,很多现代西方美学的概念、范畴都是来源于古希腊、罗马,没有对于古希腊、罗马的美学的真切把握,近代以后的西方美学研究也是缺少根基的,是不彻底的。正如没有经过传统小学的训练,缺少古汉语的功底和知识,我们不仅无法研究中国古代的哲学、文学、历史,实际上也无法对于近代中国的思想进行学术研究。
只有具备这些扎实的外语功底,我们才能够真正进入西方美学的原著的文本世界,才能够谈得上真正的学术研究。就像当年陈康教授可以依据希腊语就柏拉图哲学中的问题与外国学者进行讨论、批评一样,当我们具备了这些条件之后,也可以与外国的美学学者进行讨论、批评。而如果我们只是依靠翻译来阅读这些文本,我们的西方美学研究就永远吃别人嚼过的馒头,永远炒冷饭,永远不能达到世界一流。
第三,需要深入、真切理解西方哲学。
美学是研究美的学问,因此与艺术相关。中国学者此前比较注重西方美学与西方文学、艺术之间的关系。这无疑是正确的。但是,我们应该记取,美学是哲学的一个分支学科,而不是艺术学的一个分支学科。它与艺术学之间有交叉的现象,但是,它与艺术学之间的界限是确定的。而作为哲学的一个分支学科,它与哲学之间的关系可能更为密切。从整个西方美学史可以看出,一些西方美学的大家,从毕达哥拉斯、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康德、黑格尔,包括20世纪的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伽达默尔、德里达等人都是大哲学家,而不是大艺术家。他们的美学思想和理论是他们哲学思想和理论的一部分。因此,我们更应该关注西方美学与西方哲学的关系。如果不能够对于这些哲学家的思想理论有个整体的把握,我们就难以达到对于他们美学思想的真正理解。
例如,康德撰写他的美学著作《判断力批判》的意图,是要在《纯粹理性批判》和《实践理性批判》之间架起一座桥梁,沟通必然与自由、现象与本体、知识与道德之间的联系。这是通常大家都知道的常识。但是,康德究竟是怎样进行沟通的?如果我们不切实理解康德的知识论和伦理学,即前两大批判的基本思想,对于康德哲学没有一个内在的、整体的把握,我们就读不懂《判断力批判》上卷的“导论”,无法理解康德关于自然“合目的性”论证的根本思想,因此也不知道康德的具体论证。这样,即使我们知道他关于审美判断的四个契机和崇高的论述也是极为表面的。因为,如果脱离康德哲学的整体思路,只是简单地理解这些理论,我们对于有些审美经验也不能作出解释。而康德很多极为深刻和精微的思想却被我们遗漏了。
中国美学界对于西方哲学的忽视有着历史的根源。1963年,朱光潜先生出版了汉语世界的第一部《西方美学史》,从基本的体例、使用的术语以及写作的范式上,奠定了汉语西方美学史著的基本形态,对此后中国的西方美学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但是,朱光潜先生的这部力作,不仅对于一些美学大家哲学思想的描述有简单化的倾向,还存在对于西方美学中美学基本线索的描述和理解的偏颇,出现了篇幅不少的与西方文艺理论和批评史重合的部分,具有很浓的西方文学批评史的色彩。全书锁定的四个“关键性问题”,即“美的本质”、“形象思维”、“典型人物”、“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其实只有“美的本质”和“形象思维”才属于真正的美学问题,而“典型人物”和“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则属于文艺理论的问题。由于朱光潜先生在美学界的巨大影响,这种失误造成了汉语西方美学研究的一个误区。我们对于西方哲学的淡漠与此有很大关系。
国外的一些西方美学史家都具有很深厚的哲学素养,塔塔凯维奇撰写过西方哲学史,鲍桑葵本人就是新黑格尔派的哲学家。没有深厚的哲学素养和功底,对于西方美学的研究是难以达到高度的学术水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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