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在教外国人学习汉语的课堂上,汉语语法是无法回避的教学内容,对遣词造句规则的讲解自然也是教师非常重要的基本功。既反映教师的经验,也显示教师的功底。
许彩华(2007)曾使用自陈评定量表和自传性研究相结合的方法,调查专家型教师和新手型教师的自我效能感,发现老教师讲解语言点的能力更强,对课堂的控制感更好,对教学的情绪体验也更积极。同时也发现对外汉语教师从业之初的难点主要是:用学生能懂的方式讲解语言点和调动学生的学习兴趣、活跃课堂气氛。这两个难点对专家型教师和新手型教师是一致的,具有跨时间性。
对汉语语言点的讲解,对外汉语教学课堂从来也不主张大量使用语言学术语进行语法分析式的讲解,因此让学生明白一个语言规则,最可行的方法就是举例子,伴以简单而又到位的归纳。
然而怎么举例,举什么例子,举多少例子,以怎样的语言或样式来归纳,都需教师对语言形式有高度敏感。这种敏感来自深厚的语言学功底与教学艺术的完美结合,并且对语言结构的使用环境和场合有恰当把握,更要考虑学习者的汉语水平及其对语法学习持有的务实态度。
本文拟就代表汉语语法特点的几个语法点举若干教学实例,来说明在给学生语法示例时,看似信手拈来的例子,其实经过精选挑选甚至创造,必须是将语法结构与语义、语用、语境甚至学习者实际结合起来考虑的典型例子。这些例子不但担负着说明语言规则的作用,而且鲜活益智,易于理解,从而令学习者过目不忘,并可能成为他今后学习的原点。
一
凡教留学生汉语的,谁都知道解释“了”破费周折,凡学习汉语的留学生,也都觉得“了”的用法不好把握。尽管语法书和各家对“了”的语法意义及其用法说明或简或繁,都言之成理,但学生遇到的问题却是很难将这些规则一一对应到语境中去。句尾助词“了”表示“状态变化”或“新情况的出现”,是国内学者都认可的说法,李讷、Chang,VincentWu-chang、屈承熹等海外学者则将句尾助词“了”称作已然体或叙述体标记。然而对于学习者而言,他们关心的是该怎么用“了”来还原“变化”或“新情况的出现”这些抽象的意义,什么时候在叙述一个事件时必须用上“了”。
经验告诉教学第一线的老师,一旦将“了”的用法跟“变化”、“叙述体”、“肯定语气”等概念纠缠在一起,是相当被动的。所以最好的办法是设法跳出学生的追问,举出典型用例来说明,还要充分信任学生的体悟力。这里介绍笔者惯用的一个讲解句尾助词“了”的案例,并借此尝试从认知的角度解释一下“了”的功能。
我们问年龄时,“你多大?”和“你多大了?”的适用范围即询问对象可以没有区别,既可问孩子,也可问成人,当然,用“你多大了”问成人时可能会带有某种发觉对方有与年龄不符的言行而加以调侃讥讽的意味,但其形式不是不可接受的。但是如果我们问身高,“你多高?”和“你多高了?”适用范围却不相同:“你多高?”既可以问孩子,也可以问成人;而“你多高了?”,多一个“了”字,却只适用于还在成长的儿童,绝无可能用来询问成人。原因说出来当然很简单,年龄一直都在发展变化,身高的发展变化却是有阶段性的。这个例子因为可以非常确切地划分适用对象,因而可以形象地告诉学生,该怎么理解“了”所传递的“变化”的讯息。
其实作为一个语气助词,“了”关涉的是说话者看事物的态度和角度,如果我们承认一个事物有发生、发展和消亡,把它看作一个在时间轴上连续发展的事件,结合这样的背景再说明它在某一特定时刻的状况,那么我们就可以用“了”。如果我们只关注一个事物在某一特定时刻的情况而忽略它的历史和未来发展,那我们就不必使用“了”。刘勋宁称使用“了”时遵循“言有所为”的原则,即要有一个背景,Li&Thompson也指出“了”字句表示事态与特定状况的相关性,说的也都是同样的意思。但在给学生讲解时,为了好懂,我把它简单地概括为“讲故事”的原则,而非使用专业性很强的术语。
由于世界本身就是时空两轴的,所以很多时候,看世界的方式本来就是既可以动态也可以静止地,无所谓对错,但有些基本前提却会影响人们的态度,譬如对孩子和成人的身高的理解。二者比较,对孩子的身高,既可以从动态发展的角度去看,也可以只关注当下而不管“前因后果”;对成人,除非特殊情况,人们不太可能意识到其身高的变化,所以也就不大可能从动态的角度来评价这件事。使用“了”反映出说话人以动态的眼光描画事物、陈述事件的态度,关于这点,也可以解释“太大”和“太大了”,“最好”和“最好了”两类结构的异同。一般都认可前者语气比后者生硬或者直率得多,并以此作为“了”表达特定语气的结语。但为什么给人这种感觉呢?我想可以这么解释,因为不用上“了”这么讲话的人没有向听话者暗示自己思考的过程。
句尾助词“了”本质上牵涉的是语气,是主观的难以量化的东西,但引发某种主观判断的客观线索,也不是不能寻找到。笔者觉得,寻找和揭示出这种线索,对于留学生理解和使用“了”一定是有帮助的。
二
如果说关于某些虚词,不一定是“了”,其用法要不要明确提出,在对外汉语教师那里还有争议的话,那么一些重要的格式,譬如“是……的”,是学生肯定要学习的表达。“是……的”句有几种类型,这里仅限于对过去发生事件的环境之强调一类。
学生对此格式如何使用的困惑,一是不容易搞清楚与用在陈述已经发生的事件中的“了”的区别。譬如“我上个月结婚了”和“我是上个月结的婚”,这两个句子,如果翻译成英文,可以是一样的,但在汉语中却承担不同的功能,其中到底有什么不同?二是老师们解释此类句式时惯用的“强调”究竟为何义?为什么要强调?总不能“辞不够,强调凑”吧。
对于学生的这两点困惑,目前的汉语教材中,《汉语口语速成》等的用例选择和英文释义已相当不错,笔者在讲解中又突出了一个情景交际的练习,即让学生互问个人出生信息:1)你是在哪儿出生的?2)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然后,以半开玩笑的方式反问学生为什么这两个句子不能换成“你是在哪儿出生了”和“你是什么时候出生了”。学生结合教材的释义,就可以很自然地明白,在“是……的”句中,听说双方关注的重点显然不是事件发生没发生这样的事实,而是事件发生时的时间、地点、方式等背景信息,因此,当说话人使用“是……的”句时,就意味着某一事件存在与否这样的一个前提是不言而喻,无需解释的。我们问“你是什么时候出生的?”时,被问话的人就站在面前,他出生没出生这件事当然不需要再被考虑。而“你什么时候出生了?”这句话是不是就真的完全没有可能说呢?也不是,当一方不相信“我在某天出生”这个事实,有意抬杠时,就有可能急赤白脸地反问“你什么时候出生了?!”语言学家们所谓的“强调”,其实指的是一种语用价值,只有结合交际场景,才突显出来。
三
重叠是汉语实词常见的语法手段,却是汉语学习者学习之后常常回避使用的语言形式。笔者不止一次听到留学生谈起对动词重叠的听觉感受,他们觉得“说说”“谢谢”“介绍介绍”,听上去都有加重语气即强调的意味,因为依照他们母语学习的语感,只有着重要说明的时候,才会重复某个词。而汉语教材中对此的说明恰恰是与他们的主观感受相反的,汉语教材通常将汉语里的动词重叠的作用零散地解释为减少减弱动作的量,常常表示尝试义,或表示客气,或传递一种轻松的口气。这种描述当然不能说是错误的,但是缺乏清晰的逻辑线索让学生改变他们依赖母语获得的主观感受,而这很可能是造成留学生对动词重叠的使用采取回避策略的原因。因此,教师有必要在教材现有的解释之外,揉进更易被学生理解和乐于接受的要素。
笔者就此常举的带有对比意味的例子有二:第一,“他打了我”和“他打了打我”,二者形式上区别只是一个字,但大异其趣,前者表达的恐怕是打得很严重,后者说的却是打得很轻、很亲热。这样的例子,会让学生对汉语里动词重叠是减少动作量这个核心观念记忆深刻;第二,“咱们散散步吧”和“咱们散步吧”,二者均可说,但“咱们结婚吧”和“咱们结结婚吧”,却是前者听着自然,后者听着别扭,其实是根本不能说。为什么同为动作行为,有的量减少与否(如“散步”),两种表达都可接受,而有的量减少与否(如“结婚”)却出问题?专家语法对此的解释往往比较复杂,认为这是两类不同的动作动词,但在面对留学生的汉语课堂上,引入过多的术语无疑给教学双方增添麻烦,笔者在教学中则还是站在判断语言形式成立与否,必须看其是否符合交际语用的基本立场,然后从礼貌原则入手来加以解释的。
我们知道,动词重叠最常见于表达建议和意愿的祈愿句中,不论建议对方还是自己有意做什么,都应礼貌得体,注重分寸,方能使交际进行下去。同为礼貌得体,“咱们散步吧”和“咱们散散步吧”,后者更客气,因为这时减少动作的量,是不给听说双方负担,散步是放松,不该紧张;但“结婚”可不一样,普世的价值观不会把结婚当儿戏,“咱们结婚吧”,真诚、庄重才显得体,假如这时说话者把“结婚”的量也减少的话,说成“咱俩结结婚?”,带着戏谑甚至轻薄,这不但不客气,反倒是大不敬了。
四
以上三则用例,说明汉语语法中许多看似不合语法的表达形式,归根结底是不合语用。那么落实到对外汉语教学的实践活动中,就是教师对语法规则的解释,不但要说明结构规则、意义,更要说明用法。在说明用法时该怎么结合学生实际,用生动而富于交际性的典型例子来实现,才是教学的关键。
现在外语教学,早已不再就教不教语法而争论,问题的焦点已经是怎么教规则,怎么透过语言实例,将枯燥的语法条目化为无形而神奇的益智内容和富于交际意义的活动,来加深学习者对所学语言的理解,启迪学生思考,促进他们对语言的掌握。即便是热衷掌握规则的成年人,学习外语时面对某个词语或结构,了解其使用规则从来也不是目的,而只是手段,是应用前的序曲。
因此,如果教师花大量时间解释语法,指望学生长时间关注语言形式本身,又不能恰时引导他们学以致用,其实是违背对外汉语教学宗旨的。当然,展示语言的使用规则,教师的课堂用例设计和组织要富于交际性,得体恰当,这还只是保证语法教学有效性的一个方面,而对外汉语教材中的课文以及练习的设计,其实也需要体现得体性的交际语用原则,也应追求内涵丰富的趣味。将汉语研究的新成果转化到教学实践中,甚至利用教学实践发现新的汉语事实、进行新角度的研究。
这不仅需要教师的用心,更需要教材编写者的用心。这样,对外汉语语法教学才会摆脱死板、教条的面目,转而成为真正促进外国学生掌握汉语的因素而收到理想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