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诗,司空图认为“皆不拘于一概也”,但“庶几不滨于浅涸”,每有人生意蕴,或以写自然山水见人生。这正是历来意境之作的共同特点。强调意境之意乃人生之意,非常重要。晚清陈廷焯在其《白雨斋词话》中论词经常用意境一词,其意多关国家社稷。他说,“辛稼轩,词中之龙也,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29](p20)王沂孙词,“品味高,味最厚,意境最深,力量最重,感时伤世之言,而出以缠绵忠爱。”[29](p40)《咏蝉》词“意境虽深,然所指却了然在目。”[29](p44)蒋士铨“铜弦词,惟《浮香舍小饮》四章,《廿八岁初度》两章,为全集最完善之作。虽不免于叫嚣,精神却团聚,意境又极沉痛,可以步武板桥。”[29](p96)这就与意境的本来含义相去甚远了。
前面已经说到,王国维所谓“无我之境”,其实就是意境。他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淡淡起,白鸟悠悠下’,无我之境也。”不要把“无我之境”理解为没有主观色彩,只是这种色彩比较淡罢了。之所以感到是无我,在于它很含蓄,很模糊、很悠远。王国维谈到姜夔说,“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惜不于意境上用力,故觉无言外之味,弦外之响,终不能与于第一流之作者也。”[9](p212)这也是把握到了意境含蓄悠远的特点的。但是,王国维有时所论意境并非意蕴之境,而是他那个颇为宽泛的包括类似于王昌龄所谓“情境”的“写真感情者”,亦即所谓“有我之境”的境界。他曾托名山阴樊志厚在其《人间词乙稿序》中说,“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原夫文学之所以有意境者,以其能观也。出于观我者,意余于境;而出于观物者,境多于意。然非物无以见我,而观我之时,又自有我在。故二者常互相错综,能有所偏重,而不能有所偏废也。文学之工与不工,亦视其意境之有无,与其深浅而已。”[9](p256)意思有些含混,这大致还是他《人间词话》中的境界论。王国维《宋元戏曲考》评元杂剧说,“元剧之最佳之处,不在其思想结构,而在其文章。其文章之妙,亦一言以敝之,曰:有意境而已矣。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古诗词之佳者,无不如是。”[30](p106)这清楚明确地表明所论意境即是他所说的境界。
意境一词,在其运用上,早于王匡维就有许多与一般意义上的境、境界相等同的情况,而非其意蕴之境的本来含义。祁彪佳《远山堂曲品》评《唾红》说,“匠心创词,能就寻常意境,层层掀翻,如一波未平,一波复起。”[22](p44)清代汪师韩《诗学纂闻》说:“尝侍茶江彭先生于东园,中秋对月,先生举许丁卯七律示余,……曰:此诗意境似平,格律实细。”[24](p464)朱庭珍《筱园诗话》说:蒋心余“诗才力沉雄生辣,意境亦厚,是学昌黎、山谷而上摩工部之垒,故能自开生面,卓然成家。”[31](p2368)刘熙载《艺概》说:“乐府声律居最要,而意境即次之,尤须意境与声律相称,乃为当行。”[32](p75)张之洞说,“诗文一道,各有面目,各有意境。”[33](p291)所谓意境,显然都是一般境界的意思。康有为论诗界革命说,“意境几于无李杜,目中何处着元明。”(《与菽园论诗兼寄任公孺博曼宜》)[34](p188)这意境大致是指诗的境域。如果只要看到有意境一词,就认为是意蕴之境,是不便于讨论的。
总之,意境只是境之一种,乃是人生意蕴之境。意境只在作品;而境、境界可言及作品之外,甚至文学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