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诗词推崇“无理而妙”,主张诗人要超越常理,注重把握那些常识思维之外的非常之理,即所谓“妙悟”。深刻的哲理只能靠妙悟去把握。自然分形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它是规则性与不规则性的统一,确定性与不确定性的统一,自相似性与非自相似性的统一,结构精细与破碎粗糙的统一。这些历来不为科学界关注的现象,即所谓“没有科学考察价值”的奇形怪状,恰好能够启发诗人理解人生、世道以至宇宙中最深邃精微的道理,并借助这些奇形怪状使之形象化,写出数不清的脍炙人口的哲理诗。
前面提到陆游的诗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是一首优秀的哲理诗。人生犹如旅行,特别是创造性的人生,前途中充满无数不可预料的事件,使你不时陷入“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困惑。但你不要丧失信心,前途中同样有这样那样的机遇,只要你勇往直前,总会“柳暗花明又一村”。或者说,人生是由无穷无尽的困惑和机遇交替出现这种迭代操作反复进行而形成的分形过程,人生的成功或价值乃是这种分形特性造就的。
更传神的可能是宋代诗人兼旅行家杨万里的《过松源晨炊漆公店》:
莫言下岭便无难,赚得行人错喜欢。
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出一山拦。
这既是一首描绘群山林立此种空间分形的记游诗,更是一首刻画人生阅历的哲理诗,是借群山那种可以感知的分形特征把无形无象的人生哲理形象化。单个山岭的分形表现于山岭的表面特征,人们要在上山下山中体验,还不足以充分表现人生哲理的分形特征;由千山万岭、千沟万壑构成的山区,即所谓“万山圈子”,它的分形特征表现于群山环绕、嵌套、叠置等等,有内外之分,讲的是山里山外,人们要在进入山区之后反复地上山下山中才能全面体验它的奇妙之处。人的一生从上学开始就如同在万山圈子里行进,办成一件事,实现一个目标,就是爬上一座山岭,切不可自以为已经把一切困难踩在脚下,因为很快就有另一山岭拦在你的面前,它的前面还有不知其数的其他山岭沟壑。借权德舆的诗句表达,就是:“马首向何处?夕阳千万峰。”(《岭上逢久别者又别》)
被评价为“负奇尚气,慷慨不羁”[15](p.224)的宋代诗人戴石屏,有首《少算》诗云:
吾生落落果何为?世事纷纷无了期。
少算人皆笑我拙,求多我却笑人痴。
庭花密密疏疏蕊,溪柳长长短短枝。
万事欲齐齐不得,天机正在不齐时。
作者借状写庭花和溪柳的分形特征,从花与柳的自然分形特征中体悟出齐与不齐、少算与多算的辩证法,生动地表达出一种人生哲理。花蕊有密密疏疏之分,柳枝有长长短短之别,这种非整齐划一的分形特征,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然法则,则“天机”使然。人间世事也是这个道理。俗话说,人算不如天算。既然“天机正在不齐时”,你绝不可主观上强求整齐划一,人为地使它们规则化。懂得了这一点,就当顺应自然,避免痴人般地求多求齐,更不要王熙凤式的机关算尽。
自相似性是全息观点的客观来源。古代各个民族,特别是东方民族,都形成了某种自相似的世界观,相信世界的整体和它的部分之间相似,因而主张“看局部来通晓全球”,“从全体变化来推断局部变化”[4](p.184)。这种世界观,或者按照自相似原理思考问题,也反映在文学艺术中。中国古典诗词特别是佛诗中就有体现。例如,《西游记》第14回开篇的一首古风中有这样几句:
内外灵光到处同,一佛国在一沙中。
一粒沙含大千界,一个身心万法同。
一粒沙包含整个佛国或大千世界,即心即佛,乃佛教的基本哲理。
佛教的这种自相似世界观经莱布尼兹在西方传播,引出英国诗人布莱克的如下回应:
一沙见世界,一花窥天堂。
手心握无限,须臾纳永恒。
须臾为时间的最小部分,永恒为时间的全部,把时间分形的自相似性推向极至,必然得出“须臾纳永恒”的哲学洞见。印象中此一见识原出中华文明,包括中国古典诗词,可惜我读书很少,未能找到出处。
Fractal(分形)在法文和英文中既是名词,又是形容词。中文中的分形除了这两种功能外,还可以作动词使用,表现一类生成过程的复杂性。从系统生成的观点看,分形的基本生成方式之一是通过分枝化而由一到多、由简单到复杂逐步进行的。数学分形最为典型,从极简单的源图(一条线段、一个三角形或其他规整图形)出发,按照简单的规则对源图作分割、挖空、替代等简单变换,不断重复操作,就会生成极其复杂而漂亮的分形图案。这种含义,西语的fractal一词不具备,汉语的分形却具有。究根寻源,中国传统文化中很早就包含丰富深刻的分形观念。老子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其最早的文字表述。曹植有“分形同气”之说(《求自试表》),但未展开。宋代理学家邵雍提出“理一分殊”的著名命题,经朱熹阐释而得到传扬,产生很大影响。按照明代罗钦顺的诠释:“盖一物之生,受气之初,其理惟一;成形之后,其分则殊。其分之殊,莫非自然之理,其理之一,常在分殊之中,此所以为性命之妙也。”[16](p.8)佛教哲学也包含丰富的分形生成思想,千手观音,特别是《化身五五图》,就是这种思想的物化表现。《慧命经》有一首解释化身图的诗:
分念成形窥色相,共灵显迹化虚无。
出有入无成妙道,分形露体共真源。
今天的计算机绘图从某些预先设计的简单规则(一种观念形态)出发。通过反复迭代计算,生成各种复杂、美妙、巧夺天工的分形图象,在某种程度上为古老的“分念成形”说提供了现代科学的机理说明。
这种哲理思想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多有反映。五代高僧契比的《诗偈》有句云:“虽然是一躯,分身百千亿。”。更有趣的是陆游的一首咏梅绝句:
闻道梅花坼晓凤,雪堆遍满四山中。
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前一放翁。
漫山遍野的雪堆中,梅花迎着晓风绽开,这已经是一幅壮丽的分形画面。或许是联想到贺知章的《咏柳》诗把碧玉般的柳条看成由剪刀似的二月春风裁出,酷爱梅花高洁品格的陆游认为,分布于四面穷山中的无数梅花是由晓凤和雪堆催促而开花的。怎样才能亲近每一株梅花呢?依据“分念成形”的思想,陆游想象自己的身躯经过逐步分化,由一而二,由少而多,直至千亿,最终实现了“一树梅前一放翁”的心愿。
六、结束语
关于本文主题的总体评价,可以归结为两点:一方面,中国古典诗词中有关分形的描绘极其丰富,本文提及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另一方面,几千年来,主要是科学发展水平的低下,诗人缺乏几何学知识的必要启迪和借鉴,即使群星灿烂的唐宋,用诗词描绘分形也还是很不够的,分形提供的大量美学意韵尚未得到相应的诗性表达。如关于山峰、漩涡、湍流的复杂、精致、动态的分形结构,至今尚未创造出很有表现力的词语、意象,只得借助汉语的独特个性曲折、隐晦地表达。由此可以引出以下两点建议:
第一,现代诗人应当学点分形几何和浑沌理论,学点非线性科学,思考如何艺术地描绘大自然的分形、浑沌以及其它奇妙的非线性现象,创造出唐诗宋词中没有也不可能有的崭新意象,这可能是中国诗歌重新走向辉煌的路径之一。有人提出“古诗是现代诗的救星”的观点[17],我以为基本思想是可取的。
第二,文艺理论,包括文论、诗论、画论等等,应当借鉴系统科学、非线性科学、复杂性研究的成果,研究系统美、分形美、浑沌美、动态美、模糊美、非线性美、复杂性美如何激发诗人的灵感,诗人如何借浑沌、分形等意象抒发感情,表达志向,建立上承中华传统文化之积淀、下接现代科学之前沿的新话语体系,真正治愈所谓失语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