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异中求同。最后,诗人在强烈的非同一性体验中禁不住对中国、世界及个人的生存境遇发出激烈的质疑。"九州脚底大球背,天胡置我于此中?异时汗漫安所抵?搔头我欲问苍穹。倚栏不寐心憧憧,月影渐变朝霞红,朦胧晓日生于东"。诗人感到,自己是身在"九州"脚底、"大球"脊背,而"异时"将置身何处,竟不得而知,不得不仰问上苍。"异时"一词突出了对未来的不可知及其焦虑。面对这一全球性"异化"境遇,诗人不禁发出"天问"式质问:"天胡置我于此中?异时汗漫安所抵?搔头我欲问苍穹"。这一"天问"自然是一时无法解答的,但诗人依旧执著地仰望上天,寻求答案,一直望到月亮消失而朝日升起。"倚栏不寐心憧憧,月影渐变朝霞红,朦胧晓日生于东"。答案没有找到,但见"朦胧晓日"已升腾于东方。末句"朦胧晓日生于东",可以说隐约地表征着诗人对于祖国的朝日般未来的朦胧想象和期冀。在这里,可以感受到古代诗歌中"海日生残夜"的原型形象的延续。诗人从这一古典审美与文化原型中,似乎已经遥望到了他急切盼望的新的同一性基础。不过,联系全诗语境看,这种同一性基础是脆弱的:毕竟此月已非古时月,业已转化为全球性月亮了。
这样,全诗以五阶段展现出"同"与"异"、"同一"与"非同一"的冲突。这一冲突的存在及其展开,显示了诗人内心的全球性体验的进程及其冲突状况。它表明,全球性体验并不是一个内容单一的同一性整体,而是充满了"古"与"今"、"中"与"西"的对立以及更为根本的"同"与"异"的矛盾,即呈现出古代时空意识与现代时空意识、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同一性与非同一性的紧张关系。而且这些对立或矛盾又并不只是全球性体验的原因,而同时就是它的必然组成部分。换言之,全球性体验本身就包含着种种复杂的内心冲突,就是这种冲突的展开及其寻求解决的过程。
对《八月十五日夜太平洋舟中望月作歌》当然还可以有别种读法,即便是五阶段划分也还可以讨论,我的读法只是表明了我从全球性验角度阅读和理解黄遵宪的过程及其结果。尽管如此,这诗的意义已经显露出来了:它透过诗人在太平洋上的新奇的望月体验,具体地显示了中国人的全球性体验的曲折的内心发生轨迹及其内部所包含的丰富的"同"与"异"的冲突性内涵。读完这首诗,一位古典格律诗人在面对新奇的全球性境遇时经历的震惊、痛苦、欣喜、平静和焦虑等种种复杂反响,已经鲜明地呈现在我们的脑海里。借助望月体验而刻划中国人的全球性体验的复杂演变过程,典范地体现出黄遵宪自己的美学原则:"诗之外有事"和"诗之中有人" 。他是通过描写个人的望月体验的演变("诗之中有人")而揭示了中国人生存境遇的全球性转变这一历史性事件("诗之外有事")。这样一种望月体验显然已成为全球性中国形象的一部分。
由于是以古典格律诗表现新的全球性体验,这诗更显示了特殊的审美与文化价值:它在中国诗歌的旧格律框架中尽情地表达新的全球性体验的曲折发生过程及其复杂内涵,显示了旧格律在开拓全球性体验方面所能达到的最高美学绝境,从而也等于宣告了中国旧体诗表现全球性体验的终结。在我们考察中国全球性体验的具体发生状况时,这首诗正是一个可供反复阅读的意味深长的典范性本文。它作为中国诗歌由古代形态向现代形态转变的一个代表性本文,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审美与文化意义。
对这首诗的阅读也表明,全球性归根到底是以个人对生活世界的体验为地面的。现在已经到了返回这种全球性的地面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