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荫麟的传记,最令我感动甚至妒忌的,是那个时代学者的气度和学术自由讨论的文化氛围。同在清华,哲学家贺麟比荫麟高三级,两人很快就成为终生挚友。据贺麟的回忆,荫麟给他的第一印象是:一个清瘦而如饥似渴地天天在图书馆钻研的青年。一天晚上,在梁任公的中国文化史演讲班上,梁任公从衣袋里取出一封信来,向听众中问哪一位是张荫麟。荫麟当即起立致敬。原来是荫麟写信去质问老师前次演讲中的某一点,梁先生在讲台上当众答覆他。这事发生在荫前途的两大障碍物》、《说民族的"自虐狂"》两篇评论,可以窥见他这方面的思虑。与其空谈主义,何不即事求理?要求国人素质的提高,使他们自然地浸沉于历史的演化里,潜移默化,用心神会,不是比填鸭式训政更切实有效吗?
寅恪先生晚年潜心笺证钱柳因缘,自述其心志"不仅藉以温旧梦,寄遐思,亦欲自验所学之深浅"。联想及此,莫非荫麟亦欲以《史纲》"自验"其历史哲学运思的"深浅"?笔者不揣愚妄,对若干关节点,谬效前人"代下注脚"于下。不敢说能为先生"发皇心曲",亦算是为读者诸君深入阅读《史纲》,从《文集》与《史纲》互读的角度,聊尽"导读"的微薄之力。
在构思《史纲》的时候,荫麟脑海里早就有了对历史大格局的思考。1933年,荫麟从美国寄回长篇论文《传统历史哲学之总结算》(简称《总结算》),刊登于当年的《国风》杂志。台湾版《文集》所注刊名、年份均有误,此系去世后友人重刊以志纪念。大陆教科社版则未能入录,恐不能不说是智者之失虑。教课之暇,我常以读历史哲学书藉作为业余爱好,这方面的信息也不算闭塞。我敢说,这是一篇超凡脱俗的历史哲学力作。读完《史纲》,再诵读该篇,许多意犹未尽的深义,真是"看山水底山更佳"。
《总结算》对本世纪东西方流行的四种史观(目的史观、循环史观、辩证法史观、演化史观),逐次论析其本义,"抉其所见,而祛其所蔽",火候把握不温不燥,底见功力。令人敬佩的是,荫麟对这些各具方法论价值的思想遗产,都以一种独立思考的批判精神,用求实求真的历史感一一加以过滤,是则是,非则非,不偏执,更不迷信。经这种积极的思虑和批判,凸显出来的是本世纪最难得可贵的思维成果――对机械进化史观和单线一元决定论的摒弃,代之以宽阔发散性的整体思维。他的基本立场可以表述为:人类的历史是人自身创造自身的历史,"一切超于个人心智以外之前定(亦即先验的――笔者按)的历史目的与计划皆是虚妄。";"历史之探索,乃根据过去人类活动在现今之遗迹,以重构过去人类活动之真相。无证据之历史观直是谵呓而已"。
任何理论概念再好,比之于实际生活本身,总显出它的贫乏和单调。历史观念之于历史实际,亦是如此。近来年这一声音高起来:"让历史自己说话"!自然,历史哪真能自己说话?它无非要提醒我们,史学必须一步也不能离开对历史证据的搜集和甄核。历史不是为概念而活着的。相反,任何概念都必须经受经验事实的证伪。忠实于历史,乃是史家的职业道德。直到现在,通史的整体框架还是板结硬化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拘泥于一些固定化的程式,出于这种或那种缘故,不能直面历史实际。重读荫麟写于50多年前的教材,不能不感慨系之:荫麟正是靠着他这种历史认识论的独立思考,《史纲》才会有不同于众、至今还光彩依旧的许多历史洞见。比之于他,我们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真不敢说。
《史纲》只写到东汉建立为止。全书最精彩、最富学术价值的,是第2章到第7章。因为这六章,正好关系到我国历史走向最早的两次大转折,为认识中国历史的大关节,非同一般。在这六章里,荫麟层层交叠错综推进,着眼于历史复杂的因果网络关系,有放有收,构思极费匠心。我上节所说的对历史全局的统揽和深刻的洞察能力,这里体现得非常锋利。
现今中外史学界都有同感,中国社会有许多迥异于西方的历史殊相,制度、文化、意识形态等等的传统和历史走向都极具个性。费正清在经历了长时期挫折之后,最后也不得不放弃"欧洲中心史观",承认必须"以中国看中国"。然而这并不容易。70年代后期,哄闹了好一阵的"封建专制主义批判",象是"灯谜大会",很能说明生活于"此山中"也未必就识得"真面目"。原因很多,重要的一点,在作出得失是非的历史价值判断之前,最吃紧的倒是必须从源头清算起,弄清中国社会何以会一步步的走到后来这样的田地。
辟头就是问题,如何定位中国文明历史的开局?荫麟在前述论文里,对黑格尔以来"目的论"史观的批判用力最艰,其中大有深义。
通史界对"目的论"一词多觉陌生。这么玄乎的问题与我们有何相干?然而,只要往深处想,许多已习以为常的国史判断,思维背后的潜台词,不都有"人类史为一计划、一目的之实现"(黑格尔)的意味?这种先验的"计划、目的",可以托为"天作之君"之类的神学体现,也可以化为"世界精神"的意识产物,即使是以"社会组织递次演进"的"必然规律"来强行框架特定的具体的民族历史,所谓"五步论"中国也"概莫能外",从哲学意义上说,不都是"目的论"的翻版?!
第一个显例,即为中国是否经历过"奴隶制社会"。所幸现在相信的人越来越少了。我至今最不能理解的,商代历史里野性的气味(例如人殉、牺牲等等)较浓,还容得联想。"郁郁乎文哉"的西周,还一口咬定它仍为"奴隶制社会",岂不是硬闭起眼睛,存心不想辨认历史事实?史学为着"概念"活着,史学还有什么生气?
第2章《周代的封建社会》,是荫麟对先秦历史文献多年潜心研究心得的晶体,先行刊登于1935年《清华学报》。他通过九个角度的组合,绘声绘色地揭示出了周代社会的整体面貌,包括社会各阶层、城乡生活状况、政治管理体制乃至意识形态等方方面面,静态的和动态的演化史迹,说得都有根有据,平和易懂。在所有通史教材里,对周代社会的整体勾勒,我至今还没有看到比荫麟更周全、更清晰的,无一句落空。
通过九节逐次的生动描述,读者可以信服地看明白:周代既没有希腊、罗马那种"奴隶制社会"的模样,也与西欧中世纪的"领主制社会"迥然相异。它就是具具体体的一个社会历史个案,是由我们祖先独创的,有一无二的中国式的"封建",以家族、宗族聚邑为基础,由部族方邦联合,而进至以宗法制为纽带的"封邦建国","散漫"(注意,这是荫麟的特别用词)的"封建"。再走下去怎样?稍后就说到。
荫麟并不回避奴隶问题,而且描述细致具体。但置于他的整体结构之中,奴隶的地位、作用也是一目了然,不容有异想天开的余地。对奴隶,我们有许多先入为主的"夸张"。荫麟在书中具体比较了贵人的奴隶与乡邑农民(庶民)生活处境的同异后,说道:"(庶民)他们的地位是比奴隶稍为高贵;但他们的生活殊不见得比奴隶好",说的是在特殊的情景下,苛税杂役法外扰民。荫麟就是那样地真诚,不肯迁就流行,不愿意把话说死。说死了,历史就不是活生生的,可以让人回味的。试想数千年的中国古代社会里,这种情形在史书中不就经常见到?极端的例子,明清河北正定、河间一带专出太监,怎么理解?为什么好好地不当自由的农民?要说有"奴隶社会",一座大观园不就是,还用得着到说不清的商朝去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