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文字有一些版本上的纠葛。“君子以此横于天下”一句,传世本(《礼记·孔子闲居》、《孔子家语·论礼》)皆无;“系耳而听之”等五句,传世本用于描述五至,而不像竹书这样用于形容三无。
仅就这段文字的三个版本来鉴别这几个句子,是无法作出明确判断的。幸好《大戴礼记·主言》中有一节相似论述,可以用作参照。那里说:
昔者明主,内修七教,外行三至。七教修焉可以守,三至行焉可以征。七教不修,虽守不固;三至不行,虽征不服。是故明主之守也,必折冲乎千里之外;其征也,衽席之上还师。……敢问何谓三至?孔子曰:至礼不让,而天下治;至赏不费,而天下之士悦;至乐无声,而天下之民和。
与竹书的“五至三无”相仿佛,大戴礼有所谓七教三至。它宣称,明主内修七教乃“可以守”,外行三至则“可以征”;这与竹书的五至“以正”己、三无“以横于天下”,亦颇一致。尤有进者,大戴礼的“三至”(至礼不让,至赏不费,至乐无声),基本上正就是竹书的“三无”。因而,据此来校正不同版本的五至三无说,应能具有相当的可信性。
根据大戴礼的“外行三至”,似可推定:“君子以此横于天下”的“此”,指的应该便是“三无”;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却能塞于四海的,也应该是“三无”中的“无”。竹书的这一节文字,较之《礼记》、《家语》的相关部分,读起来更为顺理成章一些;后者显系传抄致误了。
三
考证既明,再回到三无与正天下,看看三无何以能够正天下。
首先需得澄清的是,他们所理解的三无的“无(無)”,并非不存在,或系非存在;只是由于它不可得而闻,不可得而见,无法以感觉得知,仿佛无有,遂谓之为无而已(参见拙著《说無》)。这是当时人们一般都有的观念,譬如相信神鬼精灵的存在,便是一例。道家人士往往由之更进一步,认为与万有相比,这个无,乃是最高最大最后的存在,是世界的本原;其他学派,从已知的文献中,还很少见有作此否定性玄思的习惯。
现在竹书告诉我们,这样的形而上的观念,也出自罕言性与天道、崇尚仁义礼乐的儒家之口,不能不引起我们瞪大眼睛。
我们看到的是,三无所谓的无声之乐、无体之礼、无服之丧,在思路上,与道家所谓的“大音希声”(《老子》)、“至礼有不人”(《庄子·庚桑楚》)之类,确实同出一辙;都是透过现象来抓住本质,抛弃相对去拥抱绝对,突破俗习而诉诸真情的。因而其所谓的三无,便不是说乐不需有声,礼不得有体,丧不能有服;而是说此声、此体、此服,都不过是些现象上的有,是暂存的,相对的,有待超越的。乐声再响,能绕梁三日,也终有尽时;礼仪虽盛,呈文章七彩,亦难得永存。于是他们相信,唯有那藏在诸有背后的决定着诸有的灵魂,那个无,或曰那个气志,才能无远不届,无时不存,塞于天地,充于四海。
由此往后,儒道两家便分道扬镳了。道家认为,既然万有都是有限的,只能充当认识无限的阶梯;那么,一旦认识到了无限,这有限便可以抛弃也应该抛弃了,这叫做“得鱼忘筌”,叫做“以万物为刍狗”,叫做“绝仁弃义,民复孝慈”。儒家却不然,他们虽然也主张以三无而不是以三有横于天下,却并不因之便废弃礼乐本身,相反,他们主张有无双修,强调气志并举,以便从实在的礼乐中去把握无声无体之无;这就是简中所反复咏叹的“五起”的真谛之所在,以及其所以反复咏叹“五起”之用心。作为实践理性主义者,儒家是时刻注意着理论的可操作性的。
道家倡无,意在否定一切,而且首先是为了否定仁义礼乐之类的教化;儒家也跟着主张三无,却欲以此“无”来正天下,即推行仁义礼乐之类的教化于四海;从这一项很强烈的对比中,或许能找到不少理论上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