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关历史剧的理论研究中,我们听到最多的是“历史题材”这个概念。“历史题材”这个概念暗示了这样一个事实:历史要经过剧作家的加工和改造,因为它是“题材”,是一种用来写作的“材料”。如果说历史书籍是对历史事实的第一重加工的话,那么处理历史题材则是对历史事实的第二重加工。“历史题材”这个概念本身就暗示出了“戏说历史”成分的存在,也暗示出了“戏说历史”的合理性——当然这里的“戏”一般说来是“戏剧”的“戏”而非“游戏”的“戏”。但究竟在何种程度上“戏说历史”才合情合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理解,这既取决于历史题材的性质,也取决于剧作者的哲学背景、政治立场、艺术观念、创作原则、艺术惯例等复杂问题,还取决于剧作者拥有怎样的“情”、“理”观。
但长期以来绝对主义一元论历史观的存在,使得历史剧作家在处理历史题材时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稍有不慎即有“触雷”的危险。久而久之,历史剧作者成了刚入婆家门的小媳妇,跋前踬后、动辄得咎,一个个呆头呆脑、形同弱智。当然,无论剧作家具有多么高超的才情、多么丰富的感受,一旦进入历史题材的领域,一切似乎都会变得无能为力,成为一个准白痴。这样的现实顺理成章地造就了许多相当低能的受众。《宰相刘罗锅》在祖国大陆播放时,片头上必须冠以“不是历史”、“民间故事”的提醒,否则必定有人横刀立马、夹缠不清。饶是如此,有些人还是要“鸡蛋里面挑骨头”般地兴师问罪:难道刘罗锅不是历史人物吗?难道那服装、道具、装饰、摆设以及人物的言谈举止……不是在描述历史的一页吗?言下之意,“不是历史”等于“就是历史”,属于“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愚蠢之举。香港毕竟不同于大陆,据说那是没有文化的地方,可《宰相刘罗锅》在香港播放时则去掉了片头的“不是历史”、“民间故事”的提示性字样,这说明香港也有文化,只不过那文化颇不同于大陆地区的文化而已。
历史剧总是免不了“戏说历史”的成分,这是历史剧之所以为历史剧的“本体论依据”。无论多么严肃的历史题材,一入戏剧总是要纳入文艺的轨道,总是难以避免“戏说历史”的痕迹。《三国演义》之与《三国志》是“戏说历史”,《西游记》之与唐玄奘西域取经也是“戏说历史”,但人们对于《三国志》和《西游记》表现了非凡的宽容与大度,无非是“从古原则”在作怪罢了——古人是不会有错的,仿佛只有古人才有“戏说历史”的特权。对于今日之“戏说历史”则大不以为然,也是习惯势力使然。《戏说乾隆》在电视台放得最起劲时,也是《三国演义》大红大紫之时,北京地区的观众基本是一半对一半,无非说明有人喜欢这种“戏说历史”(即“游戏”的“戏”),有人喜欢那种“戏说历史”(即“戏剧”的“戏”)罢了。
“戏说历史”是文艺的宿命,即使在最严肃的年里代里,它也掩饰不住自己的鬼脸。“文革”时期我们看到的《地道战》、《地雷战》岂不是对于抗战斗争的“卡通式”的“游戏之笔”,南斯拉夫的有枪有炮,朝鲜的哭哭笑笑,外加“列宁系列”——《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又何尝不是如此?列宁在米赫利松工厂的动人演讲,克里姆林宫卫队长马特维也夫梳理头发的细小举动,瓦西里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的沙哑嗓音……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那里没有托洛茨基,仿佛托洛茨基与十月革命无干,即使不是罪恶滔天的话。后来才知道托洛茨基在十月革命中功不可没:列宁出思想,托洛茨基出行动,十月起义时列宁并不在场,在加米涅夫和季诺维也夫反对起义的情况下,是托洛茨基坚决服从列宁的指示,以非凡的勇气和超人的魅力领导了十月革命。不仅如此,托洛茨基在内战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当时斯大林也承认这一点,但在那两部影片中都被抹杀得一干二净。《列宁在十月》暗示我们,是列宁和斯大林并肩领导这场革命,斯大林是列宁的忠实战友。可当时的斯大林只不过是列宁和托洛茨基领导的“革命军事委员会”属下的“实践总部”的一名成员——充其量也不过是“斯委员”而已。虽然我们不能以官职论英雄,但按照绝对主义一元论的历史观,“实事求是”的原则还是要讲的吧?怎么能如此“戏说历史”呢?可是过去没有谁敢斗胆提出异议。
《列宁在一九一八》也把列宁所赞誉的“党内最可贵的理论家”布哈林塑造成了一个卑鄙猥琐的叛徒和阴谋家。虽然列宁和布哈林在《布列斯特和约》等问题上有不同意见,但两人彼此都是好朋友,布哈林积极促成了斯大林的掌权,却在1937年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枪毙。死前,他《致未来一代党的领导人的信》一字一泣:“同志们,要知道,在你们举着向共产主义胜利迈进的旗帜上,也有我的一滴血。”真乃千古之绝唱。还有,描写列宁格勒保卫战的《难忘的岁月》,把当时保卫这座城市的军区司令员朱可夫元帅抹得一干二净,代之而起的是曾任苏共总书记的马林科夫,是马林科夫站在群众队伍里高呼口号,仿佛是他保卫了列宁格勒,朱可夫元帅倒成了聋子的耳朵。
一幅油画的变迁也从侧面说明了一元论历史观的虚幻性:“文革”前画的是毛泽东与朱德在井冈山上胜利会师,“文革”中改成了毛泽东与林彪会师,“文革”后又改成了毛泽东与朱德会师,据说“还了历史的本来面目”,可“历史的本来面目”究竟如何,我们无缘亲历亲历,永远也说不清楚。即使亲历、亲见,也未必能说清楚;那么多亲历亲见者没有说清楚,就是明证。“文革”中一青年因为思想“反动”,额头被人刻下了“坏蛋”二字;后来通过思考改造,思想有所“进步”,“坏蛋”二字却无法擦去,于是乎只好在他额头上的“坏蛋”之前加刻了“不是”二字,构成“不是坏蛋”的奇妙字句;后来再次“反动”,顺势改成了“还是坏蛋”四字。有时候历史就是这样开着“否定之否定”的国际玩笑,想让我们放尊重些,想让我们一听“历史”二字就顿生崇高之意,现在看来,这有多么滑稽。人们都选择适合自己口味的“历史”,各尽所能地各取所需而已,因此历史的版本也不尽一致,有这样的“戏说历史”,也有那样的“戏说历史”,也就丝毫不奇怪了。至于谁能在历史舞台上站住脚跟,就看谁家的“戏说历史”更有威力了。
但不论青红皂白地反对“戏说历史”的人到底还有不少。据说,历史题材的电视剧现在受到的最大威胁是“戏说历史”。《戏说乾隆》为始作俑者,《宰相刘罗锅》则走向了极致,《秦颂》则有气死历史学家的“罪恶企图”。其实一看这些剧目马上就会明白,“戏说历史”自有其禁区存在,只是拿王侯将相开涮,大有“大打死老虎”和“狠烫死猪头”的威风,绝不敢随意拿近现代人物开刀,描写林则徐的电视剧就遇上了法律方面的麻烦。但不管怎样的任意杜撰、歪曲历史,不论社会精英人物如何竭力反对,这些却是老百姓所喜闻乐见的,都有相当好的收视率。
这至少说明两个问题:第一,在历史题材的电视剧中,在“戏说历史”的问题上,升斗小民与精英阶层存在着差异、矛盾、龃龉。反对“戏说历史”之人所持的历史观是精英历史观、一元论历史观,它是知识分子的产物;赞成“戏说历史”之人所持的则是民间历史观和多元历史观,它是民间传统的延续。“戏说历史”的冲动本身表明了民间势力的存在,“戏说历史”是民间历史逻辑的一种顽强展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