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者多谓《太一生水》为又一种宇宙生成模式, 笔者认为不妥,《太一生水》表述的内容和《老子》四十二章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思想模式有根本不同。 在《太一生水》模式中,太一并不直接生成万物, 万物独立于太一通过生水 生天地 生神明 生阴阳 四时 寒热 湿燥等一系列生成环节而成岁的过程之外, 这在《太一生水》本文中表述得很清楚。在前面叙述的太一成岁而止的过程中,没有提到万物,而下文却说“太一藏于水,行于时,周而又[始,以己为]万物母,一缺一盈,以己为万物经”,这是太一成岁后太一的运动及其作用,这个运动“为万物母”“为万物经”,显然万物不在太一成岁的过程中产生。
传世文献中有关天地、阴阳、四时与万物的关系的论述有助于理解这一点,《淮南子 泰族训》云:“阴阳四时,非生万物也,雨露时降,非养草木也,神明接,阴阳和,而万物生矣。”又说:“天地四时,非生万物也,神明接,阴阳和,而万物生之。”这种论述还见于其它文献,内涵基本一致,也就是说,万物不直接由天地、阴阳、四时产生,但神明相接、阴阳调和为万物诞生提供了基本的外部条件,即《太一生水》所说的“为万物母”(“母”应理解为“傅母”)。
《太一生水》的主体内容是太一经过一系列的生成阶段而成岁,这个“岁”是指有着寒热湿燥四时变化的具体的岁时,而不是单由湿燥而生的岁。这表面上和《太一生水》本文冲突,但结合传世文献中的相关论述,就会发现寒热和湿燥同是成岁的必要条件,它们之间不是生成关系,而是并列关系。如:
《吕氏春秋·贵信》 :“天行不信,不能成岁;地行不信,草木不大。春之德风,风不信,其华不盛,华不盛则果实不生。夏之德暑,暑不信,其土不肥,土不肥则长遂不精。秋之德雨,雨不信,其谷不坚,谷不坚则五种不成。冬之德寒,寒不信,其地不刚,地不刚则冻闭不问。天地之大,四时之化,而犹不能以不信成物,又况乎人事?”
这里讲“四时之德”,即风暑雨寒,《史记·天官书》“春风秋雨,冬寒夏暑”和《文子·九守》“天有风雨寒暑”都是指此,它们是四季的季节特征。《太一生水》 的寒热湿燥显然也是“四时之德”,只不过文字略有不同。
类似的论述还见于《春秋繁露·四时之副》 :
“天之道,春暖以生,夏暑以养,秋清以杀,冬寒以藏。暖暑清寒,异气而同功,皆天之所以成岁也。”
这里“四时之德”变成了“四时之气”,风暑雨寒变成了暖暑清寒,但其讲四时成岁与《太一生水》《贵信》则是一致的。
传世文献中有很多寒暑燥湿并举的例子,姑举几例。或寒暑在前,燥湿在后,如:
《吕氏春秋·书数》:“天生阴阳寒暑燥湿。”
《吕氏春秋·爱类》:“民寒则欲火,暑则欲水,燥则欲湿,湿则欲燥,寒暑燥湿相反,其于利民一也。”
《吕氏春秋·恃君览》:“寒暑燥湿不能害”。
《文子·道原》:“夫形伤乎寒暑燥湿之虐者”。
《淮南子·泰族训》:“故寒暑燥湿,以类相从”。
或燥湿在前,寒暑在后,如:
《淮南子·时则训》:“是故燥湿寒暑以节至”。
《管子·法法》:“为宫室台榭,足以避燥湿寒暑,不求其大”。
显然,它们之间并不存在如《太一生水》所论的生成关系,《太一生水》的寒热湿燥,就其内容而言,是和四时一一对应的,它们之间是并列关系,成岁之岁是由四时寒热湿燥组合而成的具体的岁时,而不是单由湿燥产生。
《太一生水》中不仅四时寒热燥湿与岁有关,其它如太一、水、天地、神明、阴阳皆与岁时相关,只不过不如四时寒热燥湿与岁的关系直接罢了。本文上引以及下引的诸多文献足以说明这一点,<贵信>中的天地,〈九宫八风〉中的太一,〈原道〉中的水等都是很好的例子。所以笔者认为〈太一生水〉的主体内容是成岁。必须指出的是,诸成岁概念之间的关系在传世文献中没有〈太一生水〉这么严整,这当是〈太一生水〉作者的创造,这种创造是有背于时人的常识的,其对寒热与燥湿关系的处理是明证。
太一经过一系列环节成岁之后,为万物的生长确立法则,即“为万物经”, 即万物的生长消息必须遵循四时变化的规律,合乎四时之德,而不能突破超越这个规律。这是这篇文献要表达的中心思想,即时令思想。
把握了“成岁”这个中心内容,再去理解太一成岁过程中的概念,就有了基础。
关于太一,当如李学勤先生所说是太一之星,[20]即文献中的帝星,西方人称之为β Ursa Minor。《灵枢·九宫八风》中有一条习谓之“太一行九宫”的记载:
“太一常以冬至之日居叶蛰之宫四十六日,明日居天留四十六日,明日居仓门四十六日,明日居阴洛四十五日,明日居天宫四十六日,明日居玄委四十六日,明日居仓果四十六日,明日居新洛四十五日,明日复居叶蛰之宫,曰冬至矣。”
我们认为,这里太一一年中分居八宫的周期运动,反映的是一种有别于四时成岁的成岁模式,可以姑且称之为“八节成岁”。关于这个太一,李学勤先生援引1977年安徽阜阳双古堆一号墓出土的九宫式盘上的文字,指出就是北辰神名。[21]同为太一成岁模式,两个太一的内涵应该一致,故而可以断定,《太一生水》中的太一是星名或北辰神名。
关于水,论者多引《管子·水地》篇来解释,事实上古代思想家大多重水,《老子》第八章说“上善若水”,孔子也“亟称于水”,[22]这和水本身所具有的特性分不开,《淮南子·原道训》中有一段关于水德的精彩描述:
“天下之物莫柔弱于水,然而大不可极,深不可测,修极于无穷,远沦于天涯。息耗减益,通于不訾。上天则为雨露,下地则为润泽。万物弗得不生,百事不得不成。大包群生,而无好憎,泽及蚑蟯而不求极。富赡天下而不既,德施百姓而不费。行而不可得穷极也,微而不可得把握也。击之无创,刺之不伤,斩之不断,焚之不然。淖溺流遁,错缪相纷,而不可靡散。利贯金石,强济天下。动溶无形之域,而翱翔忽区之上, 回川谷之间,而滔腾大荒之野。有余不足,与天地取与,授万物而无所前后,是故无所私而无所公,靡滥振荡,与天地鸿洞。无所左而无所右,蟠委错紾,与万物始终,是谓至德。”
水充盈于天地之间,是万物生长的必要条件,它“与天地取与”“与天地鸿洞”“与万物始终”。因此它可以成为成岁的基本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