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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1-04
在《红楼梦》里,脂砚斋常以“千里伏线”来表示远距离的一线穿。贾府上下几百口人,每天有一二十件事情要处理。叙事规模庞大,头绪繁多,究竟从哪件事哪个人写起呢?作者从一个很小的人家,与贾府王夫人家连宗认过亲戚的刘姥姥开始写起。脂砚斋批道:“略有些瓜葛,是数十回后之正脉也。真千里伏线。”(甲戌本6回)《红楼梦》刘姥姥是贾府兴衰的见证人,她四进贾府,把贾府的衰败过程一线穿。因此当刘姥姥第一次出场的时候,脂砚斋批注是“千里伏线”的“正脉”。
“草蛇灰线”本是指重复描写所形成的线索和照应,在叙事结构中,它也起着与“千里伏线”相同的前后照应的一线穿作用。《金瓶梅》写吴月娘好佛,张竹坡批:“一路尸尸闪闪,如草蛇灰线。……迟至十年,方才复收到永福寺。”(《金瓶梅·读法》)这里的“草蛇灰线”是指对月娘好佛的若隐若现的描写。贯穿人物和文本叙事的始终。作者直接把它与针线和千里伏脉相联系。他说:“各人传中皆自有结,此方是一总大结束。作者直欲使一部千针万线,又尽幻化了还之于太虚也。然则写月娘好佛,岂泛泛然为吃斋村妇闲写家常哉?此部书总妙在千里伏脉,不肯作易安之笔。”(《金瓶梅·读法》)由此可见,草蛇灰线在这里是当一线穿看待的。
《水浒传》对哨棒、帘子的反复描写。金圣叹批道:“有草蛇灰线法。如景阳冈勤叙许多‘哨棒’字,紫石街连写若干‘帘子’字等是也。骤看之,有如无物:及至细寻,其中便有一条线索,拽之通体俱动。”(《水浒传·读法》)这个“一条线索”,就是由反复描写的哨棒串连起来的一线穿。
西方叙事概念“情节的整一性”是西方文艺理论家对戏剧、史诗和小说创作的理论总结。在西方,情节(plot)又指动作(action)。比如亚里士多德常常把情节与动作等同,称为“情节和动作”(all plots and actions)我们在翻译时,通常把动作(action)翻译为“情节”。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总结希腊悲剧与荷马史诗的创作特色,提出了情节的整一性。他说:“悲剧是对一个完整划一,且具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模仿,因为有的事物虽然可以完整,却没有足够的长度。所谓完整,是由开头、中段、结尾组成。”(4)
亚里士多德对悲剧的论述,强调“情节的整一性”(an action that is complete,and whole)。(5)这个情节有简单和复杂之分,无论简单与复杂,情节都必须是连贯和整一的。他在第10章说:“所谓简单行动,正如上文解释过的,指连贯、整一,其中的变化没有突转或发现伴随的行动。”(6)由论述悲剧的整一性,亚里士多德又提出史诗也应该具有整一性。他在第23章说:“史诗诗人也应编制戏剧化的情节,即着意于一个完整划一,有开头、中段和结尾的行动。这样,它就能像一个完整的动物个体一样,给人一种应该由它引发的快感。”(7)在这三段论述中,我们看到,亚里士多德反复强调悲剧和史诗动作要有完整性(complete)、整体性(whole)、统一性(unity)、一致性(one)。这些词语都是情节整一性的表述。整一性表现为有一个完整的开头,中段、结尾,一以贯之的情节。
亚里士多德总结出的情节整一性的观点,成为西方文艺理论一个经典的传统观点,在以后的文论家那里得到传播和发扬。17世纪法国剧作家高乃依在论述戏剧的三一律规则时,再次强调了情节的整一性。只是他认为情节的统一性并非一出剧只有一个情节,而是只有一个主要情节,其他情节作为次要情节为主要情节服务。他在《论三一律,即情节、时间、地点的一致》中说:“‘情节一致’的说法不应被理解为悲剧应当对观众表演一个孤立的行动。选择的行动应当有开端、中间和结尾,这三个部分不只是主要行动中各自独立的行动,而且其中的每个行动本身还包含着处于从属地位的新行动。”(8)高乃依所谈的“情节一致”(unity of action)和“选择的情节应当有开端、中间和结尾”继承了亚里士多德的情节整一性观点和表述,主要情节是一个完整的,贯穿剧情始终的动作。
当西方近代小说兴起后,情节的整一性成为衡量传统小说结构的一个标准。19世纪英国作家哈代的《德伯家的苔丝》以女主人公苔丝的故事为叙述的情节线索,写她从17岁到21岁这段时间的悲剧命运。侮辱苔丝的恶棍亚雷只是一个枝节人物,在小说的一头一尾出现,在小说情节发展过程中没有提及他。这是典型的情节整一性在小说中的体现,为此受到评论家的称赞。霍根(Alice H·Hogan)在Airmont出版公司出版的《德伯家的苔丝》引言中写道:“《苔丝》的结构既动人又单一……它有着完美的计划统一性。”(9)批评家谈到结构的“既动人又单一”(strong and simple)和“完美的计划统一性”(great unity of plan)是与亚里士多德的情节整一性一致的。
从概念来源可以看出,由于一线穿从生活经验中提炼出来,缺少概念的精确定义。这一点和中国古人对世界的认识是一致的,即用具象的语言来表述自己对叙事线索的认识。整一性是对文艺创作的理论总结,它的抽象性程度高,具有定义的精确性,这一点和西方人对世界的认识方式是一致的,即通过概念来认识文艺现象。
比较脉络的一线穿和情节的整一性,我们看到,脉络的一线穿是指叙事结构内部不可见的文气的连贯。显然,中国古代文论所主张的文气说对小说评点家有影响。唐代韩愈在《答李翊书》中说:“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10)强调文章的内在力量,要有气势。这种气势,是要贯通整个文章的,成为气势的一线穿。正如唐代李德裕在《文章论》中所说:“魏文《典论》称‘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何体’,斯言尽之矣。然气不可以不贯,不贯则虽有英辞丽藻,如编珠缀玉,不得为全璞之宝矣。”(11)李德裕谈到的气要“贯”,也就是要让气充满整个文章,而不能只有一点,不全不满。贯穿文本的气势,是评点家对一线穿的审美追求。而情节的整一性则是叙事结构外部可见的情节线索。比如《奥德赛》的整个情节就是奥德修斯海上漂流,最终回到家园的旅程。
二、间与障碍
“间”与“障碍”在中西叙事中都属于表征情节曲折发展的概念。中国评点家称为“间”,西方理论家称为“障碍”。
关于“间”,《说文解字》的解释是:“间,隙也。隙者,壁际也。引申之,凡有两边有中者,皆谓之隙。隙谓之间,间者,门开则中为际。凡罅缝皆曰间。”(12)强调的是空间的间隙、间隔。从字结构看“间”字,它是一个半包围结构,由“门”字和“日”字内外组合在一起。两扇门开,中间有日光照进,有了空隙,即“间”。因此可见,“间”指空间的间隔和距离。
明清评点家用“间”来表述叙事段落之间的添加情节或插叙所造成的情节不能顺利演进的曲折或障碍。也就是说,“间”是叙事的疏密,也即“空隙”。小说需要曲折的叙事,因此情节发展要有“间”。它是作家的有意为之,有意让人物经过曲折才能达到目标。《三国演义》第91回至105回写孔明六出祁山北上伐魏,每次出兵都连败魏军,本可乘胜追击,但每次都因种种阻碍而退兵。第一次是马谡失街亭;第二次是粮尽退兵;第三次是孔明发病;第四次是孔明被奸臣诬陷被迫退军;第五次是被谎言所骗撤兵;第六次是孔明屯兵五丈原病故。这六次退兵原因就是作家有意设置的障碍,让孔明最终未能获胜,上演了一出“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杜甫《蜀相》)的悲剧。这些障碍就是叙事间架结构的“间”。作者在设置障碍时,同时还以其他的情节插入进来,间隔六出祁山的叙事。因此,毛宗岗批:“六出祁山之文,妙在不相连。于一出祁山之后,二出祁山之前,忽有陆逊破魏之事以间之,此间于数卷之中者也;二出祁山之后,三出祁山之前,又有孙权称帝之事以间之,此即间于一卷之内者也。每见左丘明叙一国,必旁及他国而事乃详;又见司马迁叙一事,必旁及他事而文乃曲。今观《三国演义》,不减左丘、司马之长。”(《三国演义》98回)毛氏在这里批的“间”,不仅是《三国演义》的叙事结构和手法,还是《左传》、《史记》的叙事方法。可见,“间笔”是中国古代文史叙事共同的结构技巧。
情节段落中的一些小障碍和小波澜也构成“间”。比如在表现两性关系的情节中,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意外,让有情人难得顺利成眷属,这就是俗话说的“好事多磨”。这个“磨”,就是叙事的“间”。张竹坡在《金瓶梅》14回回前评批道:“夫金莲之来,乃用玉楼一间,瓶儿之来,作者乃不肯令其一间两间即来,与写金莲之笔相犯也。夫不肯一间两间即来,乃用何者作许多间隔之笔哉?故先用瓶儿来作一间,更即以来作未来之间笔,其用意之妙为何如。下回又以月娘等之去作一间,又用桂姐处作一间,文情至此,荡漾已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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