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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哲学与生命艺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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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0-13

不难看出,李石岑是将宇宙、生命和艺术(在方东美那里为灿溢的美感)视为三位一体的。这种观点催生了后来方东美的“诗化的哲学”。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李石岑以生命艺术观为未来世界文化(包括中国哲学)的价值取向的观点并非突发奇想,而是建立在缜密的学理分析和论证基础上的。他谈到老子时说:“老子把‘自然,看作艺术的中心,于是又把艺术看作人生哲学的中心。老子对人生完全是一种艺术的看法。”“道家齐生死之说,都是从道上着眼,换句话说,都是从艺术上着眼,因为从艺术看生死,则生死不唯不足以生其欣戚,而生死反足以表扬其艺术。”“老子的人生观一切受成于道,听命于自然,是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便是老子艺术的人生哲学。”而在说到孔子时则说:“孔子一面催促人家觉悟,鼓励人家努力,好本着血统的关系去组织社会;一面又要想出一种调剂社会的方法,使人类得到一个很圆满的生活。所谓生活,可以说就是情意生活;因为情意生活足以撼动生活的全体。而情意生活总含着一个要发泄的倾向,你就不让他发泄,它也终究会发泄出来的。不过情意生活尽量的发泄出来,就是‘诗’的作用,时时提防它,叫它不要胡乱的发泄出来,就是‘礼’的作用。这两种作用如果使用适当,就可以得到一个很圆满的生活,这便是孔子调剂社会的方法。”毫无疑问,李石岑在这里是把“礼”和“乐”看作儒家的基本精神,尤为突出了“情意生活”(艺术的生活)能撼动生活之全体的作用。李石岑甚而更进一步阐述“乐”和“仁”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他这样说道:“礼的作用在诗的作用之后。既已把诗和礼的功夫都做到了,才能谈到仁。因为情意生活有了圆满的发展,自然心气和平,可以达到快乐的境地。快乐的境地便是仁的境地了。(这无异于把“仁”解释成美的境界了!——引者注)所以孔子说:‘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诗是第一步的工夫,礼是第二步的工夫,乐是最后一步的工夫。乐便是快乐,并不单指钟鼓那类乐器说,正是‘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的意思。孔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说‘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可见乐就有这种快乐的境地。而这种境地只有仁者能够享受,‘所谓仁者不忧’,‘仁者寿’。如果不仁,就有乐也不乐了,所谓‘人而不仁,如乐何?’可见乐与仁是一而二二而一的。”

不仅如此,李石岑融贯古今、会通中西的文化哲学具有一种“世界主义”的眼光。他并没有狭隘的民族主义之短见。恰恰是这样,他的生命艺术观开放地吸收了诸多西方哲学的许多新思想。如尼采、柏格森、席勒、卡朋特、詹姆士、杜威等。在李石岑接受某些西方主张生命艺术观的思想家观点时,也不免有些过激言论,这种言论多少轻视了中国固有的生命艺术价值。当然,这是一种矫枉过正的权益之论。例如他说:“尼采主张艺术即生活,生活之艺术化,艺术之生活化。谓人类就本性言之,既自为艺术家,又为艺术品。中国人则对于艺术从不甚了了。中国人心中只有宗法社会下的伦理的思想,而无表现生活高潮的艺术的思想。无论政治法律军事乃至宗教美术,莫不拿伦理观念做中心,所以中国人的生活只有一种宗法社会下的伦理的生活,却从无表现生活高潮的艺术的生活。中国人的污秽丑陋,固非用艺术的精神不能救济,中国人的瘠弱、奄惫和可怜的安逸,更非用艺术的精神无法苏生。中国人只会沉醉于阿婆罗的梦幻观想里面,却不知更有爵尼索斯的酣醉欢悦的世界,更不知从爵尼索斯的酣醉欢悦里面再淘出一个阿婆罗的世界来。所以中国人又非有一种艺术的陶冶不可。”

三、申论及其启示

中国传统哲学是一种境界哲学,不是西方的知识论哲学,这一点在学者似无太多争议。然而,把中国传统哲学家对人生境界的追求看作:由真一美一善(孔子);由美一善一真(老子);由真一善一美(庄子)这样的不同境界的追求和超越(如汤一介先生所说),我疑心这观点是否能成立。这似乎有拼字游戏的味道。因为,这种观点虽然是按境界,而不是按知识问题来陈述三种哲学的表现所取的不同三种价值取向,但事实上在孔子、老子、庄子的哲学中并不存在这种价值递进的取向,这多少还是有点依西方学科规范按图索骥之嫌。经这样一处理,圆融在中国文化里的艺术精神(美)被分解成了一个单元。犹如从大海里经过科学处理提取的盐。已经离开了它生命母体,成了一个僵死的“物”。

倘若我们检视一下李石岑对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批评以及他提出的生命艺术论为未来世界文化的价值取向的理论。我们会发现:“生命艺术论”(美学)的的确确彰显了中国文化的内在精神,而且这种精神又是西方文化所不可比较的。

那么,为什么李石岑不以道德、科学、宗教价值来统合中国文化(在李甚而指整个世界文化)的未来走向呢?这是因为在他看来,道德、科学、宗教虽都是朝“生命的表现”路向走,然而“似乎都没有捉住生命全体”。它们各抓住了生命的某一面,如科学讲“求生”,道德讲“舍生”,宗教讲“永生”。唯有艺术才既吸取了生命的神髓(本能的直观),又促进生命的扩大。如此说来,中国哲学最讲生命的表现。中文的“性”即指生命的性向,而西文的“性”则多以知识论的感性、知性、理性来诠释人性,

是科学的、逻辑的。反观中土生命之性是一种艺术的跃动,是情的蕴发,是“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

据此,我们从李石岑的生命艺术观得到几点启示:

其一,李石岑的“境界”论是独特的。他不是像某些哲学家解释的如同单列一条线向上超升的境界路线:如冯友兰的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四境)。李石岑是以“生命”为本体,把科学、道德、宗教、艺术视为价值纬度,层层超升。换言之,科学也好,道德也好,宗教也好,艺术也好,都有层层跃进的不同境界。只不过在方法上的不同,李石岑先生认为艺术之境的超越更符合生命的本质。最令人值得注意的是:他强调第四境时,“先天的科学”、“先天的道德”、“先天的宗教”和最初都有的“生”(第一境)结合而有一个逆向地反对“过去的道德”、“过去的科学”、“过去的宗教”。谁来统合?谁来与之对立,当然只有艺术。所以,李石岑虽然没有讲有“第五境”,但实际上这“艺术”和道德、科学、宗教之矛盾(既对立又同一)就是第五境。我们应该记住,李先生讲这番话时是1926年。毫无疑问,以后的冯友兰、方东美、宗白华、唐君毅都吸取了他的这个“境界”的许多思想因子。有意思的是,后来大多以“价值”按单线上升路线来讲“境界”,未必优于李先生的这个说法。

其二,为什么李石岑把“未来世界文化”看做是生命艺术的一统天下。这有一个基本判断作为前提:即科学、道德、宗教在过去历史上都曾各领风骚,但发展至今天,宗教已不是原来的宗教,它要和艺术结合;科学也不是过去的科学,它也要和艺术结合;道德也如是说。并且,李石岑认为“生命的表现”是由“功利之路”到“艺术之路”的前进。拿艺术和道德、科学、宗教相比,艺术更加符合宇宙的生命精神,艺术以直觉把握,“那种直觉,可以看作生命一样,是日进不已的。宇宙生命,固然是不断的创造,但是直接的内的经验,也是不断的创造。”由此可知,李先生把生命、宇宙和艺术的创造视为一体化的。从前述也可以看出,他对老子的“自然”以及“宇宙”的理解,也是把它看作一件艺术品。并不限于我们讲的琴鼓乐器的艺术表现。对孔子的仁和乐作一而二、二而一的解释,这都表明他理解的艺术是有本体论意蕴的。

其三,李石岑一方面看到当今艺术和科学、道德、宗教的融合,另一方面,更看到它们之间的不同。并且,他在指出这些不同时是有价值取向的(指向生命艺术的表现)。如艺术与道德的价值比较,他说:“故道德为现实的,为规范的,艺术为直觉的,为浪漫的;道德重外的经验,艺术重内的经验;道德重群体之认识,艺术重个体之认识;道德有凝滞阻碍的倾向,艺术有活泼渗透的倾向。”再如他讲到艺术的真和科学的真之不同,他说:“由此可知直觉远优于思考,换言之,艺术之效力远优于知识之效力。是则艺术的真远优于知识的真矣。艺术的真之解释与评价,虽由美学上云见地而异,然艺术的真决非科学的真,换言之,非客观的真,乃一种之‘真’之感情也。艺术内容之对于哲学的人生的意义之要求,皆一种之真之要求也。美由真之补助,而美之价值乃益增;故美的真(Aesthetische WahrhEit)在艺术上有至高无上之位置也。”在谈到艺术和宗教时,他说:“从前说宗教是美的基本,现在不然;现在美是宗教的基本了。”凡此种种,都可以看出李石岑对未来世界文化(包括中国哲学)的价值取向的厘定是经过反复比较作出的。

其四,李石岑不同意梁漱溟的“向前”、“往后”、“持中”三路说。主张只有一条“生命的表现”的路向。这个“生命”由本能使然。而就本能论,艺术家的直觉要胜于哲学家的直觉。他从柏格森的生命创化理论作申论,认为:“一为理智的或哲学的直觉(Intellectual ormetaphysical intuition),一为情绪的或艺术的直觉(Emotunal or aesthetical intuition)。哲学的直觉,以个个之事物为对象,而基于概念;艺术的直觉,则基于情绪。然后者较前者更原始的,更为本质的,我辈无论何人,在或程度,皆可为此种直觉之享乐者;故尤可知艺术的直觉,近于本能之作用;本能不表现于直接动作,而表现于情绪时,斯为艺术。”这里,我们可以见出李石岑为何独独青睬艺术,因为艺术是“情”之所动,更由生命本能发动。诚如一般人认为中国哲学是境界哲学,这个“境界”,汤一介先生说得好:“所谓‘境界’就是一种对宇宙人生的觉悟和了解,这当然是纯主观上的,……至于能否在现实社会中实现那是另一回事。”由此推之,李先生所谓的生命艺术观之“境”(实为五境)说也是依着中国传统的这个路子走的。这个路子就是以直觉为主,对宇宙人生的看法也是以生命为观照的对象。由“情”而发,像艺术家眼里的宇宙万物皆是充满灿然生机的。

统合上述,生命艺术观由李石岑批评梁漱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而被揭发,它的的确确既融合了西方近现代尼采、柏格森之流所凸现生命的艺术情怀的观点,也贯通了中国传统哲学中重“情”的理路,它可能是未来世界文化的价值取向,甚而我们说由于这种艺术观流淌的恰恰是中华民族“情”的精神命脉,尤为值得研究中国哲学者来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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