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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实证主义与形而上学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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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10-13

二、 “事”的形而上学建构

以事实为知识的基本来源,这在经验论者休谟那里已经揭示出来。孔德不过是进一步强调了它的惟一性;只有事实才能成为严格的科学对象。观察以便预测,从事实或现象中发现那些不变的自然规律,发现事实之间的精确关系,这才是实证主义,因而也是科学的基本性质,而物的实体、本质或目的因、形式因之类的玄学戏法必须予以摒弃。然而事实是什么?现象又是什么?它们怎么会与知识或知识的陈述发生关系呢?这本身就需要作出超出感性经验或事实的哲学考察。

要想清除实体而保证关于事实的知识是对世界的正确而充分的写真,似乎必须确定三点:(1)世界是由(基本)事实、现象或经验构成的;(2)现象就是本质,或者说,现象本身是透明的,它背后并没有隐藏着什么,对现象及其关系的正确而充分的陈述就是“本质”;(3)可以对事实、现象或经验作出客观而中立的描述,而不致于陷入唯我论和唯心论的泥沼。这正是马赫的要素一元论的努力方向。“一切科学总是以事实在思想中的模写为其出发点”。[19]当要素处于联系或关系之中时便是感觉;以要素或感觉及其(函数)关系来搭建统一的一元论的宇宙结构,这一思想直接启发了卡尔纳普。卡尔纳普在“世界的逻辑构造”中所建立的系统是以自我心理对象为基础的,这一基础又分为两个部分:作为基本要素的原初经验和作为基本关系的原初经验间的相似性记忆。同时,还要建立起事实的语言或“实在论的语言”的可还原性标准——“个别事实须由命题表达,一般事实须由命题函项表达。”[20]

要素及其函数关系(原初经验及其关系)与命题及其函项之间的对应,揭示了逻辑实证主义或彻底经验论“事”的形而上学基础。在这里,不但“物”消失了,“自我”或主体也不复存在了,因而认识论,特别是康德意义上的先验逻各斯学——对认识主体的认识能力的批判——也被知识学甚至仅仅是方法论所取代了。取而代之的是统一的中立的要素一元论,是统一的物理语言的描述,所谓心理过程也好,物理过程也好,只不过是不同的描述方式而已,“在‘我’之内的东西和在‘我’之外的东西之间并没有任何不可逾越的鸿沟”[21]。斯宾诺莎的幽灵在这里奇异地复活了。世界中和正确的思想中没有别的,只有发生的事实和对它们符合逻辑的陈述。“物”的形而上学恰恰要在事实背后发现点什么,要在对事实的陈述之外探索出某种“知识”来。结果,它不但误解了这个世界,也误解了什么是正确的思想。

然而,凭什么把科学特别是物理学的维度规定为标准的参照系?凭什么在这种科学主义的独断论之前放弃对科学的认识论批判?凭什么在架空“物”的形而上学之后,又偷运着“事”的形而上学,却又不给出形而上学的阐明?维特根斯坦似乎意识到这一点,他在《逻辑哲学论》中首先就试图给出一个形而上学的阐明。他并不避讳形而上学,哪怕是一种神秘主义的形而上学[22]。

无论是马赫的要素一元论还是卡尔纳普的“世界的逻辑构造”,都预设了“事”的形而上学,但都没有加以论证或构造,或者不如说,都在回避这种形而上学化。而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一开篇,即构造了这样一种形而上学:“世界是事实(Tatsache)而非物(Dinge)的总和”(《逻辑哲学论》,1.1)。这是一种怎样的断言?是一个描述者在经验地描述这个世界,还是一个思想者在先天地规定这个世界?而且,哪个世界?世界是什么(意思)?“世界是一切发生的事情”(1)“世界为诸事实所规定,为它们即是全部事实所规定。”(1.11)“在逻辑空间中的诸事实就是世界。”(1.33)“世界分解为诸事实。”(1.2)“存在的诸基本事态(Sachverhalte)的总和即是世界。”(2.04)“全部实在(Wirklichkeit)即是世界。”(2.063)

上述命题无论如何都暗含着一个描述或规定的主体,甚至是一个遭遇着世界的主体,这个主体在对世界作出说明,并在说明中显示现自身来。这些说明中显然包含着经验的成分,但经验的描述无法涉及总体,因此世界最终是被先天地规定的,要使现实世界与使知识可能的逻辑世界一致,就必须先天地规定世界。或者说,世界具有双重涵义:在可经验的意义上,世界是所有实际情况,是诸事实;在可理解的(intelligible)意义上,世界是逻辑空间中的诸事实:世界不是物的罗列,也不是事实的罗列,而是一个逻辑的构造,是逻辑空间中的子空间(事实空间)。然而,这双重涵义如何事例在一起而不存芥蒂呢?这也许是维特根斯坦“事”的形而上学建构中最为棘手的问题之一。维特根斯坦对事实的进一步规定就说明了这一点。事实或事态是由基本事实或基本事态构成的,而后者是对象的联结。对象是简单的、稳定的、持存的(2.02,2.027),对象是世界的实体(2.021),而实体是独立于实际情况而存在的东西。

维特根斯坦为什么要引入对象、物、实体?又为什么不把世界分解为它们的总和?既然对象是具有形式和内容的实体,既然维特根斯坦所规定的世界秩序是世界→事实→基本事实→对象,这难道不是把“事”的形而上学又化为“物”的形而上学了吗?维特根斯坦的解决方案是:对象的本质在于能够成为事态的组成部分(2.011),基本事态虽然是对象的配置,但只有在基本事态中对象才能给出,正如命题虽然是名称的结合,但名称中只有在命题中才有意义一样。对象是世界之分析的终点,但全部对象并不构成世界,正如全部砖瓦并不构成大厦一样。维特根斯坦只在逻辑上给出了对象之存在的证明,没有、不可能、似乎也不必要给出一个经验的例证。对象是为了保证基本事实的可能性而逻辑的设定的世界终极要素。就世界而言,“如果世界要有一个稳定的形式,就必须要有对象。”(2.026)换言之,世界的逻辑形式要求对象的存在。就知识而言,“假如世界没有实体,那么一个命题是否有意义就依赖于另一个命题是否为真”(2.0211),而这会导致无穷后退,也无法确定命题中名称的所指,“就不可能勾画出世界的任何图像(真的或假的)”(2.0212)。对世界及其事实来说,对象在逻辑上是必要的,却不是充分的。而事实对于世界不仅在逻辑上是充分必要的,而且在经验上也是如此。因此,可认识、可理解的世界是由事实构成的,而不是对象的总和。故曰:“诸基本事态的存在和不存在即是实在”(2.06);“全部实在即是世界”(2.063)。

维特根斯坦进而要求语言与世界的同构性:语言→命题→基本命题→名称。这种同构性在于命题对事实的描画关系,描画关系的可能性在于共同的逻辑形式。由于这种描画关系,“一个命题符号是一个事实”(3.14)。由此,维特根斯坦的“事”的形而上学确立起来,并为知识的可能性奠定了基础。而这整个过程体现了“逻辑”的强制性,而这里的逻辑也不仅仅有关有效推理,而是决定了世界的逻各斯,因而这种逻各斯也决定了可理解的(可说的)语言,而“命题的总和是语言”(4.001),因此,知识的可能性也取决于这种逻各斯。至此我们得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结论:维特根斯坦的“事”的形而上学的最终确立,与其说以逻辑取代了“逻各斯学”,不如说是用一种“逻各斯学”取代了另一种。或者说,逻辑经验主义者以逻辑取代逻各斯学的作法是支离的,而在维特根斯坦这里却是完整的。因为语言批判的最终根据只能是另一种形而上学或逻各斯学。

这两种逻各斯学表面上针锋相对,但实则是人类理性思维的两条进路。西方古典哲学有两大逻各斯学传统,一是肇始于赫拉克利特并为黑格尔所继承的逻各斯学,强调逻各斯的运动和生命,另一是肇始于亚里士多德并经斯多亚派、经院哲学、莱布尼茨等人发扬光大的逻各斯学传统,即研究有效推理的逻辑学传统。黑格尔批评亚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学,实为两种逻各斯学之间的异路。如果将亚里士多德逻辑视为知识的领域,黑格尔的批评是有道理的;如果亚氏逻辑只是研究“必然地推出的”,那么黑格尔就不免剑走偏锋了。

黑格尔的逻各斯学始终是“哲学的认识方式”,即反思的、批判的。反思的对象是哲学的事实,而哲学的事实是一种现成的知识,哲学是在黄昏起飞的密纳发的猫头鹰。但维特根斯坦的逻各斯学却旨在确立这种知识,确立“科学的认识方式”,这恰恰是黑格尔力图反思和批判的东西。只不过维特根斯坦似乎比黑格尔找到了更可靠的工具,那就是现代形式逻辑,使他的“事实”不再单纯是感觉的或主观的直接“事实”,而是经历了逻辑的重构。因此,二者的逻各斯学所运用的武器和施展的功夫大相径庭,剑锋所指已不完全是对方。这一场关公战秦琼,输赢是分不来的,但令看官们眼花缭乱。因此,逻辑经验主义者不愿接纳维特根斯坦整个的逻各斯学,只从中剥离出他的武器和对手;而后期维特根斯坦彻底地从世界走向语言,从逻辑走向语法,从逻各斯学走向语言批判,却是脱胎换骨。这一取一弃之间,当真是错综复杂,气象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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