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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8-08
他完全激动了,头也低了下去。我觉得很惶恐,也很窘,我是来欣赏他的作品,和他谈谈他目前的工作的,怎么会引起他谈到他伤心的旧事呢?正在我局促不安的时候,他抬起头来勉强地笑了一笑,说:“对不起,你可别介意……”
我赶紧笑说:“可不是,那都是从前的事了,譬如做了一场恶梦,您还是谈谈现在的工作吧。”
他的脸上开朗了,微笑从嘴角展到眼边:“解放后一切都变好了,人民政府十分地重视民间艺人,当人民政府发现了我的手艺,就把我从穷苦中救拔了出来,让我专心地研究我的艺术。如今我们再不流浪了,我每月有固定的工资,生活平稳安定了,我也能精心地做些细活,不怕加工,不怕费料,只要我做的好——现在的条件真是好极了!”
我问说:“您去年还去过英国,我从报纸上看见了……”
他很谦虚地微笑了:“我们经过乌兰巴托……巴黎……一路都很好。我一辈子坐过多少次海船,在无风三尺浪的海上都过去了,因此我坐飞机也不觉得怎样。”
他一句也不提他在伦敦表演捏面人的技术的时候,那种受人欢迎的光景,多么谦逊的艺术家呵!
时间已经不早了,他激动之余,似乎有点疲倦,我也就不再多问了。在我站起的时候,看见桌上一个带格的木盘,里面放着些骨片,锥子,小木梳之类的东西,就问这是否工具,他说是的,而且工具也很简单。他掀起木盘上一块遮着的白布,底下有一小条一小条像颜色粉笔似的熟面,这便是他的材料了。他说这熟面是四分之三的面粉和四分之一的江米面,和起,烫熟,再上锅蒸,然后调上颜色和蜂蜜,揉搓起来,做成的面人就可一二十年不裂不坏的。
当我赞叹说这手艺不容易学的时候,他又微笑了,说:
“也容易也不容易,百分之十靠师傅指点,百分之九十靠自己研究揣摩!”
我问:“您现在带徒么?”
他指着桌边站着的一个小姑娘说:“她是我的学徒,也是我的女儿。”
已经到了他下班的时候,我不敢再耽误他的工夫,就向他道谢告辞,他亲切地和我握手,又让他女儿郎志丽带我到资料室去参观他的作品。
架子上摆的真是琳琅满目,他的比较新的作品,如“鸡毛信”,“采茶扑蝶”等逼真细腻,不必说了;而我所最爱的,还是一小组一小组的旧北京街头小景,什么卖糖葫芦的——
一个戴灰呢帽子穿黑色长袍的人,左臂挎着一个小篮子,上面插满了各种各样的冰糖葫芦;剃头的——一个披着白布的人低头坐在红板凳上,旁边放着架子和铜盆;卖茶汤的;卖沙锅的;吹糖人的;无不维妙维肖!其中最使我动心的,是一件“打糖锣的”,是我童年最喜欢最熟悉的东西,我想也是“面人郎”自己最深刻的童年回忆吧,因为这一件做得特别精巧细致:一副带篷儿的挑子,上面挂着几只大拇指头大小的风筝;旁边挂着几只黄豆大小的花脸面具,几只绿豆大小的空钟;里面格子上摆着一行一行的半个米粒大小的小白鸭子,框盒里放着小米大小的糖球……凡是小孩子所想望的玩的吃的,真是应有尽有了!我真不知他是怎么捏的,会捏得这么小,这么可爱!
这都是“面人郎”小时候最熟悉的北京街头巷尾的一切,也是我自己童年所熟悉的一切,当我重新看见这些形象的时候,心头涌起的却是甜柔与辛酸杂揉的味道,童年的回忆是甜柔的,而那时的人民生活,却是多么辛酸呵!尤其是像“面人郎”所说的“靠手艺吃饭的劳动人民”,什么吹糖人的,卖糖葫芦的,打糖锣的……都是我们极其熟识的朋友——他们除了从我们手里接过“一大子儿”或“一小子儿”的时候,偶然会微微地一笑,而眉宇之间却是何等地悲凉忧抑呵!
走出大门,头上照耀着正午灿烂的太阳。转几个弯,就走上光滑平坦的柏油路,这柏油路还是在一条胡同里。这条胡同的小学校正放午学,三三两两带着红领巾的小孩子们,边说边笑地迎面走来,一辆簇新的载满了乘客的公共汽车平稳而飞速地从我身旁驶过……我从微茫的回忆中猛然惊醒!这是北京街头巷尾的景象,也正是“面人郎”所说,“解放后,一切都变好了!”我心头辛酸的感觉焕然消失了,余剩的一丝甜柔,渐渐扩大成为满怀的欢乐。我向着明朗的高天长长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举起轻快的脚步,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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