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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1-25
苏小姐领了个二十左右的娇小女孩子出来,介绍道:“这是我表妹唐晓芙。 ”唐小姐妩媚端正的圆脸,有两个浅酒涡。天生着一般女人要花钱费时、调脂和 粉来仿造的好脸色,新鲜得使人见了忘掉口渴而又觉嘴馋,仿佛是好水果。她眼 睛并不顶大,可是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讲的大话,大 而无当。古典学者看她说笑时露出的好牙齿,会诧异为什么古今中外诗人,都甘 心变成女人头插的钗,腰束的带,身体睡的席,甚至脚下践踏的鞋,可是从没想 到化作她的牙刷。她头发没烫,眉毛不镊,口红也没有擦,似乎安心遵守天生的 限止,不要弥补造化的缺陷。总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会里那桩罕物—— 一个真正的女孩子。有许多都市女孩子已经是装模做样的早熟女人,算不得孩子 ;有许多女孩子只是浑沌痴顽的无性别孩子,还说不上女人。方鸿渐立刻想在她 心上造个好印象。唐小姐尊称他为“同学老前辈”,他抗议道:“这可不成!你 叫我‘前辈’,我已经觉得像史前原人的遗骸了。你何必又加上‘老’字?我们 不幸生得太早,没福气跟你同时同学,这是恨事。你再叫我‘前辈’,就是有意 提醒我是老大过时的人,太残忍了!”
唐小姐道:“方先生真会挑眼!算我错了,‘老’字先取消。”
苏小姐同时活泼地说:“不羞!还要咱们像船上那些人叫你‘小方’么?晓 芙,不用理他。他不受抬举,干脆什么都不叫他。”
方鸿渐看唐小姐不笑的时候,脸上还依恋着笑意,像音乐停止后袅袅空中的 余音。许多女人会笑得这样甜,但她们的笑容只是面部肌肉柔软操,仿佛有教练 在喊口令:“一!”忽然满脸堆笑,“二!”忽然笑不知去向,只余个空脸,像 电影开映前的布幕。他找话出跟她讲,问她进的什么系。苏小姐不许她说,说: “让他猜。”
方鸿渐猜文学不对,教育也不对,猜化学物理全不对,应用张吉民先生的话 道:“Search me!难道读的是数学?那太利害了!”
唐小姐说出来,原来极平常的是政治系。苏小姐注一句道:“这才利害呢。 将来是我们的统治者,女官。”
方鸿渐说:“女人原是天生的政治动物。虚虚实实,以退为进,这些政治手 腕,女人生下来全有。女人学政治,那真是以后天发展先天,锦上添花了。我在 欧洲,听过Ernst Bergmann先生的课。他说男人有思想创造力,女人有社会活动 力,所以男人在社会上做的事该让给女人去做,男人好躲在家里从容思想,发明 新科学,产生新艺术。我看此话甚有道理。女人不必学政治,而现在的政治家要 成功,都得学女人。政治舞台上的戏剧全是反串。”
苏小姐道:“这是你那位先生故作奇论,你就喜欢那一套。”
方鸿渐道:“唐小姐,你表姐真不识抬举,好好请她女子参政,她倒笑我故 作奇论!你评评理看。老话说,要齐家而后能治国平天下。请问有多少男人会管 理家务的?管家要仰仗女人,而自己吹牛说大丈夫要治国平天下,区区家务不屑 理会,只好比造房子要先向半空里盖个屋顶。把国家社会全部交给女人有许多好 处,至少可以减少战争。外交也许更复杂,秘密条款更多,可是女人因为身体关 系,并不擅长打仗。女人对于机械的头脑比不上男人,战争起来或者使用简单的 武器,甚至不过揪头发、抓头皮、拧肉这些本位武化,损害不大。无论如何,如 今新式女人早不肯多生孩子了,到那时候她们忙着干国事,更没工夫生产,人口 稀少,战事也许根本不会产生。”
唐小姐感觉方鸿渐说这些话,都为着引起自己对他的注意,心中暗笑,说: “我不知道方先生是侮辱政治还是侮辱女人,至少都不是好话。”
苏小姐道:“好哇!拐了弯拍了人家半天的马屁,人家非但不领情,根本就 没有懂!我劝你少开口罢。”
唐小姐道:“我并没有不领情。我感激得很方先生肯为我表演口才。假使我 是学算学的,我想方先生一定另有议论,说女人是天生的计算动物。”
苏小姐道:“也许说你这样一个人肯念算学,他从此不厌恨算学。反正翻来 覆去,强词夺理,全是他的话。我从前并不知道他这样油嘴。这次同回国算领教 了。大学同学的时候,他老远看见我们脸就涨红,愈走近脸愈红,红得我们瞧着 都身上发难过。我们背后叫他‘寒暑表’,因为他脸色忽升忽降,表示出他跟女 学生距离的远近,真好玩儿!想不到外国去了一趟,学得这样厚皮老脸,也许混 在鲍小姐那一类女朋友里训练出来的。”
方鸿渐慌忙说:“别胡说!那些事提它干吗?你们女学生真要不得!当了面 假正经,转背就挖苦得人家体无完肤,真缺德!”
苏小姐看他发急,刚才因为他对唐小姐卖开的不快全消散了,笑道:“瞧你 着急得那样子!你自己怕不是当面花言巧语,背后刻薄人家。”
这时候进来一个近三十岁,身材高大、神气轩昂的人。唐小姐叫他“赵先生 ”,苏小姐说:“好,你来了,我跟你们介绍:方鸿渐,赵辛楣。”赵辛楣和鸿 渐拉拉手,傲兀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一下,好像鸿渐是页一览而尽的大字幼稚园读 本,问苏小姐道:“是不是跟你同船回国的那位?”
鸿渐诧异,这姓赵的怎 知道自己,忽然想也许这人看过《沪报》那条新闻 ,立刻局促难受。那赵辛楣本来就神气活现,听苏小姐说鸿渐确是跟她同船回国 的,他的表情说仿佛鸿渐化为稀淡的空气,眼睛里没有这人。假如苏小姐也不跟 他讲话,鸿渐真要觉得自己子虚乌有,像五更鸡啼时的鬼影,或道家“视之不见 ,抟之不得”的真理。苏小姐告诉鸿渐,赵辛楣和她家是世交,美国留学生,本 在外交公署当处长,因病未随机关内迁,如今在华美新闻社做政治编辑。可是她 并没向赵辛楣叙述鸿渐的履历,好像他早已知道,无需说得。
赵辛楣躺在沙发里,含着烟斗,仰面问天花板上挂的电灯道:“方先生在什 么地方做事呀?”
方鸿渐有点生气,想不理他不可能,“点金银行”又叫不响,便含糊地说: “暂时在一家小银行里做事。”
赵辛楣鉴赏着口里吐出来的烟圈道:“大材小用,可惜可惜!方先生在外国 学的是什么呀?”
鸿渐没好气道:“没学什么。”
苏小姐道:“鸿渐,你学过哲学,是不是?”
赵辛楣喉咙里干笑道:“从我们干实际工作的人的眼光看来,学哲学跟什么 都不学全没两样。”
“那么提赶快找个眼科医生,把眼光验一下;会这样东西的眼睛,一定有毛 病。”方鸿渐为掩饰斗口的痕迹,有意哈哈大笑。赵辛楣以为他讲了俏皮话而自 鸣得意,一时想不出回答,只好狠命抽烟。苏小姐忍住笑,有点不安。只唐小姐 云端里看厮杀似的,悠远淡漠地笑着。鸿渐忽然明白,这姓赵的对自己无礼,是 在吃醋,当自己是他的情敌。苏小姐忽然改口,不叫“方先生”而叫“鸿渐”, 也像有意要姓赵的知道她跟自己的亲密。想来这是一切女人最可夸傲的时候,看 两个男人为她争斗。自己何苦空做冤家,让赵辛楣去爱苏小姐得了!苏小姐不知 道方鸿渐这种打算;她喜欢赵方二人斗法比武抢自己,但是她担心交战得太猛烈 ,顷刻就分胜负,二人只剩一人,自己身边就不热闹了。她更担心败走的偏是方 鸿渐;她要借赵辛楣来激发方鸿渐的勇气,可是方鸿渐也许像这几天报上战事消 息所说的,“保持实力,作战略上的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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