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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黄遵宪诗《八月十五日夜太平洋舟中望月作歌》

2013-01-06

诗人在这里体验到了古今之"异"和中西之"异"。"大千世界共此月,世人不共中秋节"。"大千世界"在这里借助佛教语汇指今日意义上的世界。也就是说,这不再是古典中国宇宙观所拥有的"中国中心"意义上的"天下",而是指今日所谓全球或全世界。黄遵宪不得不接受了新的全球性宇宙观。然而,他又惊奇而懊恼地发现,全球各民族诚然共同拥有一个月亮,却没有同样的"中秋节",无法获得同样的望月体验。中秋望月似乎只属于中国人。"共"强调全球地理之"同",而"不共"则有力地突出了古今文化、中西文化之"异",从而显示了全球地理与民族文化之间的差异性冲突。

诗人的时间意识也出现了裂变。"泰西纪历二千年,只作寻常数圆缺"。"纪历二千年"是指公历纪年,当时实际只有1885年,这里举其成数。"泰西纪历"显然是与中国的阴历、夏历或农历迥然不同的别一种纪历方式,显示了中国人与西方人在时间意识上的巨大差异。时间意识及相应的纪历方式不同,对月亮的感受也就有差异。黄遵宪意识到,月亮的阴晴圆缺只是对中国人具有特殊的团圆与分离意味,而在西方人那里则只不过是平常的阴晴圆缺而已,即使是对于中国人如此重要的中秋节,也只是寻常的宇宙运行而已。

诗人由中西方之间望月体验的差异,更联想到种族或民族之间的差异,即由望月之异进展到种族之异。"虬髯高歌碧眼醉,异方乐只增人愁"。诗人异常强烈地感受到,当白种人乐兴大发地沉醉于自己的民族歌曲时,中国人不仅不能同醉,反倒凭添愁怨。

"此外同舟下床客,梦中暂免共人役。沉沉千蚁趋黑甜,交臂横肱睡狼藉"。诗人的视线转向同舟共济的下等劳工,一种同情感油然而生。这种同情感,实际上已不同于昔日中国诗人笔下的属于中华民族内的同情体验,而开始具有全球普遍人性特征。在这种全球普遍人性意识支配下,诗人强烈地感受到人与人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的不平等或差异。

3、异中见同。接下来抒情转入第三阶段。如果说上一阶段表达了一种新的陌生、奇异而又令人恐惧、、痛苦的全球性体验的话,那么,这里则是在陌生、奇异和痛苦中,通过古典传统原型而寻求同一性体验。这是一种新的异中见同。而全诗也在此时达到抒情的高潮。而这一高潮是以身心激动后的平静或平和的方式出现的,是对上述全球性震惊作内在调节的心理结果。"鱼龙悄悄夜三更,波平如镜风无声。一轮悬空一轮转,徘徊独作巡檐行。我随船去月随身,月不离我情倍亲"。诗人仿佛于突然间消除了全球性带来的陌生感和创痛而重新与古人接通,从月亮身上获得了熟悉而亲切的认同性体验。尽管身处全球性境遇中,月亮毕竟还是如他回忆中的月亮那样满溢亲情,亲如知己。"汪洋东海不知几万里,今夕之夕惟我与尔对影成三人"。上句显示诗人在全球性境遇中的陌生而奇异的体验,在这种体验中太平洋宽阔无边,深不可测;下句则诉说他在全球性境遇中的重新认同:他与明月如老朋友般亲切地"对影成三人"。黄遵宪显然清晰地记得唐代诗人李白的《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置身在浩瀚而陌生的太平洋上,黄遵宪竟然重新发现了仿佛已久违的知音,使自己在望月的瞬间实现了一个现代中国人的身份认同。他似乎在宣布:即便是置身在一个陌生而奇异的全球性世界中,中国人还是能够通过月亮而重新发现失落在茫茫地球上的自我!

由这专属于中国的月亮,诗人自然联想到祖国亲人。"举头西指云深处,下有人家亿万户,几家儿女怨别离?几处楼台作歌舞?悲欢离合虽不同,四亿万众同秋中"。诗人的个人体验骤然间升华为整个中华民族的集体体验:在西边的白云深处,生息着四亿中国同胞,他们的怨别伤离、悲欢离合等体验方式虽彼此各有不同,却由于有着同一个中秋节,而呈现出同一性。正是由于中秋节这一民间节庆的存在和延续,使得中华民族能够在同一个纽带维系下团聚为一个整体。既"不同"又"同",这样的语词运用是十分恰当和有力的,明确而深刻地表达出诗人在不同境遇中的同一性体验。那么,这种同一性体验在全球性时代能长久持续吗?

4、同中见异。在下面的第四阶段里,诗人又从个人的亲身体验出发,由同而见异,清醒地意识到古今、中西之间的差异不可避免。"岂知赤县神州地,美洲以西日本东,独有一客欹孤篷。此客出门今十载,月光渐照鬓毛改。观日曾到三神山,乘风竟渡大瀛海"。"岂知"一词,准确地传达出诗人的体验的转折,预示着由"同"到"异"的心理转变。"三神山"本指传说中的渤海三座仙山蓬莱、方丈和瀛州,这里借指日本。而"大瀛海",来自《史记·孟子荀卿列传》。齐人邹衍认为,中国居赤县神州,中国之外像赤县神州的州还有八个,合为九州,其外有小海环绕。被小海环绕的九州又可称为一州,像这样的大州也共有九个,外面有"大瀛海"环绕。"大瀛海"在这里借指黄遵宪正置身于其中的太平洋。诗人的思绪不禁转向自身。作为一个中国人,他与足不出"四海"的先辈不同,到过日本和美国,遭逢前所未有的全球性境遇,似乎身不由己地被抛入一个新奇的世界。这是幸运还是不幸?无论如何,诗人已注定了置身在一个全球性世界里,领受到全球性带来的个人命运变故。"大瀛海"一词的使用是一个富有意义的象征性事件,表明作为诗人的黄遵宪已经抛弃了古典"中国中心"的"天下"观,而接受了经过古代邹衍"九州"说过滤的现代全球意识。

"举头只见故乡月,月不同时地各别,即今吾家隔海遥相望,彼乍东升此西没。嗟我身世犹转蓬,纵游所至如凿空,禹迹不到夏时变,我游所历殊未穷"。这里的"不同"、"各别"、"不到"、"变"、"未穷"等词语,鲜明地突出了"异"的存在和诗人对其的痛切体验。这里述说诗人的特殊的同中见异处境:我尽管沐浴在"故乡月"的同一性光辉中,但游踪所至却是大禹未曾到过的、不用夏历的地方,那是一个奇异的全球新世界。由此,诗人经受到古今、中西两种时空意识的冲突的煎熬,清醒地意识到自身的"异化"境遇。

5、异中求同。最后,诗人在强烈的非同一性体验中禁不住对中国、世界及个人的生存境遇发出激烈的质疑。"九州脚底大球背,天胡置我于此中?异时汗漫安所抵?搔头我欲问苍穹。倚栏不寐心憧憧,月影渐变朝霞红,朦胧晓日生于东"。诗人感到,自己是身在"九州"脚底、"大球"脊背,而"异时"将置身何处,竟不得而知,不得不仰问上苍。"异时"一词突出了对未来的不可知及其焦虑。面对这一全球性"异化"境遇,诗人不禁发出"天问"式质问:"天胡置我于此中?异时汗漫安所抵?搔头我欲问苍穹"。这一"天问"自然是一时无法解答的,但诗人依旧执著地仰望上天,寻求答案,一直望到月亮消失而朝日升起。"倚栏不寐心憧憧,月影渐变朝霞红,朦胧晓日生于东"。答案没有找到,但见"朦胧晓日"已升腾于东方。末句"朦胧晓日生于东",可以说隐约地表征着诗人对于祖国的朝日般未来的朦胧想象和期冀。在这里,可以感受到古代诗歌中"海日生残夜"的原型形象的延续。诗人从这一古典审美与文化原型中,似乎已经遥望到了他急切盼望的新的同一性基础。不过,联系全诗语境看,这种同一性基础是脆弱的:毕竟此月已非古时月,业已转化为全球性月亮了。

这样,全诗以五阶段展现出"同"与"异"、"同一"与"非同一"的冲突。这一冲突的存在及其展开,显示了诗人内心的全球性体验的进程及其冲突状况。它表明,全球性体验并不是一个内容单一的同一性整体,而是充满了"古"与"今"、"中"与"西"的对立以及更为根本的"同"与"异"的矛盾,即呈现出古代时空意识与现代时空意识、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同一性与非同一性的紧张关系。而且这些对立或矛盾又并不只是全球性体验的原因,而同时就是它的必然组成部分。换言之,全球性体验本身就包含着种种复杂的内心冲突,就是这种冲突的展开及其寻求解决的过程。

对《八月十五日夜太平洋舟中望月作歌》当然还可以有别种读法,即便是五阶段划分也还可以讨论,我的读法只是表明了我从全球性验角度阅读和理解黄遵宪的过程及其结果。尽管如此,这诗的意义已经显露出来了:它透过诗人在太平洋上的新奇的望月体验,具体地显示了中国人的全球性体验的曲折的内心发生轨迹及其内部所包含的丰富的"同"与"异"的冲突性内涵。读完这首诗,一位古典格律诗人在面对新奇的全球性境遇时经历的震惊、痛苦、欣喜、平静和焦虑等种种复杂反响,已经鲜明地呈现在我们的脑海里。借助望月体验而刻划中国人的全球性体验的复杂演变过程,典范地体现出黄遵宪自己的美学原则:"诗之外有事"和"诗之中有人" 。他是通过描写个人的望月体验的演变("诗之中有人")而揭示了中国人生存境遇的全球性转变这一历史性事件("诗之外有事")。这样一种望月体验显然已成为全球性中国形象的一部分。

由于是以古典格律诗表现新的全球性体验,这诗更显示了特殊的审美与文化价值:它在中国诗歌的旧格律框架中尽情地表达新的全球性体验的曲折发生过程及其复杂内涵,显示了旧格律在开拓全球性体验方面所能达到的最高美学绝境,从而也等于宣告了中国旧体诗表现全球性体验的终结。在我们考察中国全球性体验的具体发生状况时,这首诗正是一个可供反复阅读的意味深长的典范性本文。它作为中国诗歌由古代形态向现代形态转变的一个代表性本文,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重要的审美与文化意义。

对这首诗的阅读也表明,全球性归根到底是以个人对生活世界的体验为地面的。现在已经到了返回这种全球性的地面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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