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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古代文学理论浅谈
百年来的中国古文论研究,论著的数量极大。要全面的深入了解,难度是很大的。近十馀年来,已有不少古文论研究回顾的论著,1 该说的似乎已经都说了;还没有说到的,正是很不容易说的部份。以一人之精力,要浏览一遍数百部研究专著和数千篇研究论文,就每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梳理出具体的研究进展,在短期内几乎是不可能的。我能够说的,只是一点印象而已。
一
中国古文论的研究史从何时算起,是一个界线不很清楚的问题。如果仅从对于已有的文论作解读和评论这样一个角度看,那么汉代就开始了。汉人对于《毛诗序》的解读,就可以看作文论研究。类似的研究历二千馀年而没有间断。它虽然没有间断,但也始终没有被当作一个独立的研究领域。零散、带着随意涉及的性质。有的还时常与其它的学科混在一起,如以经学的面目出现,或杂在文学批评、文学理论中,在批评作家作品与阐述文学理论问题时附带评论他人的批评与理论。可以说,在二十世纪以前,古文论的研究还是其它学科的附庸。但是这种情形,在二十世纪发生了重大的变化。也就在二十世纪,古文论研究独立成科了。它开拓出了自己独立的研究领域,有了一个研究的疆界,建构起它的研究对象的大致范围、描述了它的史的大略的研究构架;而且,开始了对于自己研究对象、研究目的和研究方法的自觉探讨。它的广阔的研究领域,它与其它学科的广泛而复杂的联系,使它具备了作为一个独立学科的一切条件。
这个学科建立的时候,并不称为“古文论”,而是称为“中国文学批评史”。关于这一学科的命名是否与它的研究对象相符合的问题,学术界不时有所议论。称为《中国文学批评史》,按理说,就不包括文学理论。虽然在我国的古代,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的表述常常纠缠在一起。但是,除了这样的文学批评之外,也还有一部份不涉批评而纯论文学理论问题的论著,如《文赋》、《二十四诗品》等等,把这个学科命名为文学批评史,就应该把这一部份纯论文学理论问题的论著排除在外,此其一。文学批评史,顾名思义,就是对文学批评作“史”的研究。但是这一学科从它萌生之日起,专题的研究就与史的研究并存着,越到后来,专题的研究所占比重越大。有的史的研究,可以说完全是在专题的研究的基础上产生的,此其二。至少因了这两点,这一学科称为《中国文学批评史》就是不准确的。或者正是因了这不确切,有的论著就称为理论史(如蔡钟翔等先生编著的《中国文学理论史》);有的称为文学理论批评史(如敏泽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张少康的《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发展史》)。其实,如果要给这一学科一个较为确切名字,似乎还是称为“古代文学理论研究”更好一些。从研究的对象说,既可以包括文学批评、文学理论,也可以包括从文学创作中反映出来的文学观念;从研究的角度说,既可以包括史的研究,也可以包括专题研究。考虑到这一点,本书采用了这一名称。但这一名称也未必能为学界所共同接受,既然约定俗成,《中国文学批评史》、《中国文学批评理论史》、《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中国文学理论史》、《中国文学思想史》、《中国古代文论研究》等种种的名称,恐怕是还要并存下去的。
对这一学科的名称作了必要的说明之后,就要来简略的说明它成为一个独立学科的经过。古文论研究成为一个独立学科,是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开始的。二十世纪初,虽已有零星的古文论研究论文发表,如:1910年陈受颐在《南风》发表《文学评论发端》,2 1913年廖平发表了《论〈诗序〉》,3 1916年刘师培发表了《文笔辞笔诗笔考》4 。但古文论的整体面貌如何,并未进入研究者的视野。二十世纪初古文论的专题研究也已经进入大学课堂,如:1914至1919年,黄侃在北京大学开讲《文心雕龙》,讲稿就是后来出版的《文心雕龙札记》。同一时期,刘师培也在北大讲《文心雕龙》,部份讲稿曾由罗常培整理发表。但古文论作为一门完整的课程,也还是后来的事。到了1927年,陈钟凡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出版,古文论研究作为一个独立学科的雏形才算确立了起来。陈先生在这书里虽然还没有对古文论的研究目的、对象、方法作出明确的论述,但他已提出了文学批评与文学的不同义界。对于“文学”的界定,他举我国传统关于“文”的种种界说,并举西方三位批评家的见解加以比较,特别提到美国人亨德(Thevdore W. Hunt)的见解:“文学者,藉想像、感情、及趣味以表现思想之文字也。”在比较我国与西方对于文学的不同理解之后,陈先生给文学下了一个定义:“文学者,抒写人类之想象、感情、思想,整之以辞藻、声律,使读者感其兴趣洋溢之作品也。”而对“文学批评”,他则列出了十二种的方式,而称自己将用其中的四种,即:归纳、推理、判断的与历史的批评来衡量我国的古代文论。他对于文学批评的了解,显然也受到中西各方的影响。在简略阐述他对于文学和文学批评的理解之后,他又简略的对中国的古文论的特点做了描述,并提出了“中国文学批评史”的概念,分我国的古代文学批评为八期,列专节的批评家九十三人5 。在体例上则专家、专著的论述与理论问题的论述交错进行。6 有研究对象性质的界定,有研究方法的选择,有总体规模的简略描述,有自己的体例,文学批评史学科的雏形已经清晰可见了。
当然,与任何学科初创时期不可避免的存在着粗糙、幼稚和缺点一样,陈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也带着草创时期的特点。他为我国古代的文学批评的规模画了一个粗轮廓,没有展开来进一步深入探究。全书仅七万馀字,唐前即占三份之二。我们知道,宋以后的文论在数量上占有更大的比重,而篇幅仅占三份之一,其简略可知。例如,介绍明代公安、竟陵两派的文学观,尚不足五百字;三袁、钟惺、谭元春的言论一条未引,只引朱彝尊论此两派之材料各一则。又如,晚唐诗格,数量不少,而陈书仅言:“晚唐诗文,专尚格律,其评文之作,亦津津以格律为言。”至于有何种之诗格,并无任何之交代。可以说,陈先生此书,并未对古文论之资料做全面之搜集,只是粗列规模,点到为止。它的作用,是初步的奠基。进一步为这一学科的建立作出巨大贡献的,是郭绍虞、罗根泽、朱东润几位先生。1931年,朱先生在武汉大学开设《中国文学批评史》课。这一课程的讲稿在出版之前就在高校中流传。7 到1943年,才以《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的书名正式出版。出版时,在序里说到它产生的经过:“一九三一年,我在国立武汉大学授中国文学批评史,次年夏间,写成中国文学批评史讲义初稿。一九三二年秋间,重加订补,一九三三年完成第二稿。一九三六年再行删正,完成第三稿。”1937年刚开始排印,抗战暴发,稿件丢失,直至1943年,才将第三稿的上半部与第二稿的第四部合併出版。朱先生的这部著作,虽名为“大纲”,实则较之陈钟凡先生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不唯在篇幅上有了很大的扩展(近二十六万字),而且对于文学批评史学科的性质,也有了更为成熟的思考。朱先生在书的序言里,说到他编写的三原则:一是以人立章节,而不对时代或宗派加以特别的标示。二是不对诗、文评分门别类的加以评论,而是对每一位批评家各方面的组合加以评论。三是“详近而略远”。 在这三个编写原则之外,他还有三个说明:一是对于批评家和批评材料的选择,不可免的带着主观的色彩;二是有自己的史观史识;三是对于文学观念的流变与批评家之间的比较,往往不能不加以判断。他说:“文学批评史的性质,不免带着一些批评的气息。”周勋初先生在评论朱先生的这部《大纲》时,除了朱先生序儒家的重政教之用的文学批评、文学理论,百年来也有种种的是非褒贬。比较集中的似是对于中唐的“新乐府运动”和“古文运动”的讨论。1984年,裴斐发表《白居易诗歌理论与实践之再认识》和《再论关于元白的评价》,对于白居易的诗歌主张是否应该视之为“现实主义诗论”,对于是否存在过一个“新乐府运动”和白居易是否领导过这样一个运动提出怀疑,由此引发了一场讨论。王启兴发表《白居易领导过“新乐府运动”吗?》罗宗强发表《“新乐府运动”种种》,都认为从存世材料考察,未能找到充足的证据,证明当时存在过一个新乐府的“运动”。王拾遗《元白评价琐议》,蹇长春《新乐府诗派和新乐府运动》,欧阳忠伟《谈白居易功利主义诗歌主张的两重性——兼与罗宗强先生商榷》则持相反的意见。王文提出,白居易的创作实践说明他并非把为政治服务当作诗歌唯一的功能;欧阳在文章中提出,对白居易诗论的评价,不能只看它是否是功利主义的,还应该看到他的主张着眼于沟通人们的思想感情,是接受意识形成后产生的飞跃,是一种进步。蹇文则重点的论证确实存在着一个“新乐府运动”。在这个讨论的过程中,有的认为新乐府之作并无多高的艺术成就;有的认为对新乐府应给予充份的肯定。69 对于“古文运动”的研究,是百年来最为热门的专题之一。70 在这个专题中,涉及的主要是对于韩愈的评价、“古文运动”的有无及其在散文发展史上的功过等问题。罗联添详论“古文”和“古文运动”的称谓的由来,并对“运动”说提出不同意见。他说:“所谓运动,必有一个团体作有计划的种种活动,如文字、口头宣传等。唐代古文家对古文只是个别提倡而已,顶多有若干人响应附和,实在不成为什么运动。‘古文运动’是近人受时风潮流的影响而产生的一个名称。”(是否称之为运动,实关系到一个牵连颇广的原则问题。约定俗成,我们称新乐府与古文的提倡为“运动”,固无不可。我们可以说运动有大小,不一定非要对准“运动”的种种严格定义。甚至我们可以更含糊一些,当年胡适先生受新思潮的影响,随机式的称“运动”,我们也就跟着那样称乎就是了。但问题就来了,类似的现象,如晚明的公安派提倡性灵说,我们称不称其为“性灵运动”呢?许多的流派,都有主张,参加者也不少,我们称不称“运动”呢?理论研究是要求严谨的,在论证过程中应该尽量避免随意性,力求做到准确严密。这似乎是一个尚待研究的问题。)对“古文运动”进行全面研究的,如孙昌武的《唐代古文运动通论》,刘国盈《唐代古文运动论稿》,陈幼石《韩柳欧苏古文论》等。有关的论文数量更大。且由唐及宋,或论某一古文理论家之理论批评,或论其思想上之是非,或甚而扩及其理论在我国文论史上之地位。研究者从散文发展史的角度,多肯定这一次的文学革新。71从文以明道的角度,则有褒有贬。72 对诗文的这种重政教之用的理论的不同评价,实际上反映了研究者对于文学和文学传统的看法。重视文学的功利目的的,充分肯定明道、载道的文学观;重视文学独抒个人怀抱的作用的,多对文明道、文载道说有所非议。值得注意的是,在评价文明道、文载道说时,往往把它和文学为政治服务等同起来。这样的等同在专著和论文里所在多有。其实,明道、载道是有特定的内涵的,它指的是明儒家之道。对于明道、载道说的评价,还牵涉到对于儒家思想的评价问题。
在对于古文运动的评价中涉及的又一个问题,是关于文笔之争引起的对于文学的不同看法。齐梁之际出现的关于文笔的不同论述,在我国的文论史上究有何种之价值,一直是古文论研究者关心的问题。百年来最早关心这一问题的是刘师培先生。本文前面提到他的《文笔辞笔诗笔考》。嗣后郭绍虞先生为此写了三篇文章,73 特别是在最后的一篇中,他辨析文、笔的概念,详论文笔说产生的原因,对其做出评价。逯钦立、王利器两先生都有文笔论,74 文笔说出现之初,概念阐述既难以细密,各家之理解又不一,也就必然的造成后来研究者辨析之困难。不过有一点似可肯定:文笔说之出现,与文体辨析有关,是文学发展过程中必定会出现的现象;或者还与一种朦胧的区分纯文学与杂文学的要求有关(如肖绎的文笔观)。但是这种区分纯文学和杂文学的趋势,到唐人的“古文运动”起来,也就终结了。正是在这一点上,文笔问题牵连到了“古文运动”的得与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