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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陶渊明与鸟

2013-01-09

“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杂诗》其五)渊明一生的寻觅与求索,如用两个字概括就是——止泊——寻找精神的故乡与归宿。

渊明终于归田了,从形体上、精神上都释然了。找寻到本真诗意生存后的渊明,其笔下的鸟,则是另一种形象。《归鸟》一诗,最具代表性:“翼翼归鸟,载翔载飞。虽不怀游,见林情依。遇云颉颃,相鸣而归。遐路诚悠,性爱无遗。”诗中之鸟,生机盎然、跃动、真纯、无忧无虑,它不必再担心遭罹网罗,也不会在日暮时飘泊无依。它无限深情地依恋着养育它的树林,这是它生命的起点也是最终的归宿。“翼翼归鸟”其实就是渊明思想成熟的写照,他终于找到了止泊之处——田园——他生命与精神的依托之所。此时的鸟“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饮酒》其四)同样,《读山海经》其一道:“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以鸟比兴,渊明之本心逗露无遗。《饮酒》其七“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回应《归鸟》一诗。《咏贫土》其一写“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念念不忘的仍是回归。然而最能代表渊明深意的当属《饮酒》其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王士祯《古学千金谱》曾析此诗到:“忽悠然而见南山,日夕而见山气之佳,以悦鸟性,与之往还,山花人鸟,偶然相对,一片化机,天真自具,既无名象,不落言诠,其谁辨之?”渊明与鸟恍如一物,投身于宇宙大化。鸟之于山林,恰如渊明之于田园、自然。山林为鸟栖息之巢,田园则为渊明生命与精神的止泊之处。此间渊明思考的最大问题,就是“归”。当然,渊明之回归并非是草率、赌气、任性式的选择,而是经过理性的抉择与判断,从中可见其人格涵养的力量。叶嘉莹先生对渊明的这一段寻觅的过程,有过诗意的分析:“自渊明诗中,我们就可深切地体悟到,他是如何在此黑暗而多歧的世途中,以其所秉持的、注满智慧之油膏的灯火,终于觅得了他所要走的路,而且在心灵上与生活上,都找到了他自己的栖止之所,而以超逸而又固执的口吻,道出了‘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的决志。所以在渊明诗中,深深地揉合着仁者哀世的深悲、与智者欣愉的妙悟。”[7]朱光潜先生也认识到了渊明“蜕变”的痛苦过程:“谈到感情生活,正如他的思想一样,渊明并不是一个很简单的人。他和我们一般人一样,有许多矛盾和冲突;和一切伟大诗人一样,他终于达到调和静穆。我们读他的诗,都欣赏他的‘冲澹’,不知道这‘冲澹’是从几许辛酸、苦闷得来的。”[8]终老归田、托身所得,这绝不是在有的诗人那儿常常听见的无病呻吟式的呓语,而是渊明“拼却一生休”换来的一句沉甸甸的人生誓言。

那么渊明何以独对鸟如此情衷,为何不厌其烦地多次以鸟自况,特别是日夕归鸟在其笔下频繁出现呢?此中有深刻的哲学、文化底蕴,逯钦立先生已然有所阐发:“窃谓鱼鸟之生,为最富自然情趣者,而鸟为尤显。夫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推极言之,鸟与我同。鸟归以前,东啄西饮,役于物之时也,遂其性故称情。微劳无惜生之苦,称情则自然而得其生。故鸟之自然无为而最足表明其天趣者,殆俱在日夕之时。既物我相同,人之能挹取自然之奇趣者,亦惟此时。则山气之所以日夕始佳,晚来相鸣之归鸟始乐,因为人类直觉之作用使然,要亦知此直觉之所以有些作用,即合乎自然之哲理也。”[9]鸟是自然的化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宇宙自然相俯仰,此最为人类欣羡。因此它最易成为多情敏感的诗人笔下的宁馨儿。逯钦立先生所言极是,鸟为最富自然情趣者,与人生具有质的相似性。

鸟之与渊明的生死观、义利观还有莫大之联系,不可不辨。鸟日出飞林,远近觅食,象征着人生在世奔波求活,自有酸甜苦辣;鸟日落而息,象征人之止息或死亡,回归本原,无怨无悔。渊明向来“视死如归”,《归去来兮辞》、《杂诗》、《挽歌诗》中都表现了此意。“家为逆旅舍,我如当去客”,这是多么达观的人生态度!另外,鸟日出而作,相约寻食,自食其力;然鸟之于利果腹便足,如“鼹鼠饮河,期在满腹;鹪鹩巢林,不过一枝”,决不纵欲逐利,此点与渊明之义利观如出一理。对于物质利益,渊明向来是持灵活态度。他不讳言利,且躬耕田园以求利。但是,他所需求的不过是正当衣食之需,这又与鸟性相通。可见,渊明与鸟确实有着极大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