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明因追求进取而迷茫,又在迷茫中追求光明。“前涂当几许?未知止泊处”(《杂诗》其五),“止泊”与回归不仅是渊明得人声指归,也是魏晋士人精神寻觅的目的地,魏晋玄学的终结点。魏晋玄学重要一派的走向就是逐渐与名教疏离而向自然靠拢。当然,魏晋玄学命题杂多,观点各异,代表人物的政治取向多有不同,回归自然是其主流。但真正对此有过成熟的思考、理性的感悟、并付诸亲身实践的,渊明是极高明的一人。鸟是魏晋士人心目中的宁馨儿。渊明诗中的鸟意象决非空穴来风,而是有一定的思想及文学基础。以鸟为例来看魏晋士人的精神追求,可见出其鸟意象的深度与渊明之归鸟不可同日而语。如著名的玄士何晏《言志诗》中写到“鸿鹄比翼游,群飞戏太清。常恐夭网罗,忧祸一旦并”,不无忧声之嗟。诗中又表现了退隐逍遥的意愿:“岂若集五湖,顺流唼浮萍。逍遥放志意,何为怵惕惊”。嵇康诗中写鸟有十余处,也不外乎“用舍行藏”之意,换言之,分进取的自由及个体诗意人生自由两大类。前者如《卜疑》篇中透露出“方将观大鹏于南溟,有何爱于人间之委曲”的不平之气。他内心中充满了对日益临近的死亡的恐惧以及对自由的渴望。五言《赠秀才诗》中讲“何意世多艰,虞人来我围。云网塞四区,高罗正参差”,即属此意。嵇康的英雄主义精神最终碰壁了。阮籍尝有济世之志,然其只能发言玄远,以保命全身。最能代表阮籍思想真实的是这样一些句子:“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外野孤鸿”,是魏晋士人心态的典型写照, 也可以说是魏晋玄学士人追求的精神起点。此外,魏晋士人诗歌中言鸟之处远不止此。它如左思《咏史》其八写到“习习笼中鸟,举翮触四隅”,也大体表征了自身处境。陆机诗“孤兽思故薮,离鸟悲旧林”,张载诗“仰听离鸿鸣,俯闻蜻蛚吟”、“鹳鹭遵皋渚,数为缯所系”等等,都表明了他们摆脱劣势处境的努力以及寻求诗意生存的探求。然而他们的探求都失败了。就中原因很多,如阮籍的软弱、妥协;嵇康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以及诸多士人的庸人化倾向,等等。
只有渊明之“翼翼归鸟”最具深度及人格力量,只有陶渊明的探寻成功了,他的成功体现在文学、玄学和人生。就玄学而言,他的思考解决了困绕魏晋士人数百年的精神困惑,结束了一个时代;就人生而言,他将玄学诗意化、人生化,是艺术化人生的大师,开创了知识分子新的人生理想、生存模式。渊明是魏晋玄学的终结者,代表了魏晋玄学的最高成就。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陈寅恪先生称渊明“革新旧义,孤明先发”,实为吾国中古时代之大思想家。罗宗强先生在《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一书中,也以渊明为魏晋玄学的终结。从“竹林七贤”到“金谷俊游”再到“兰亭玄思”,都停滞在寻觅自然途中的某个点上,只有渊明走完了全程。基于此,李建中《魏晋文学与魏晋人格》一书,将建安文学以来的人格生成模式依次概托为:“邺下——竹林——金谷——兰亭——南山”,与之相表里的分别为“孕育——徘徊——焦虑——消释——重铸”之心理流变,同样视渊明为魏晋人格之终结。他更以优美笔触描绘了渊明达到的境界:“南山的主人,不需要像邺下或金谷文人那样依附于权贵,也无须像竹林或兰亭文人那样耽溺于某种玄思。他是独立的自由的个体,他身后是自然温馨而神秘的拥抱。”[10]“翼翼归鸟”,在今天仍是自由和谐人生的象征,对当代人或许具有一定的指导意义和人生启示。陶渊明的人生转换及生存方式,从形式上,不一定值得效仿,而从其精神实质上看,它的潜在价值无疑是巨大的。
注释:
[1]《晋书·元帝纪》,中华书局1974年版,页158。
[2]《晋书·陶侃传》,出处同上,页1768。
[3] 清·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四,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
[4] 宋·真德秀《跋黄瀛甫拟陶诗》,《真文忠公文集》卷三十六,《四部丛刊》本。
[5]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第二编,人民出版社1964年版,页283。
[6] 叶嘉莹《迦陵论诗丛稿》,河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页150——151。
[7] 同上,页151。
[8] 朱光潜《诗论·陶渊明》三联书店1998年版,页293。
[9] 逯钦立《汉魏六朝文学论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页236。
[10] 李建中《魏晋文学与魏晋人格》,湖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页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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