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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析郭店楚简《五行》的心术观
按郭沫若对《管子》四篇的研究,“心术”即“心之行”,“术”与“行”同指“道路”。[1]《性自命出》讲“心术”、“心之行”,《五行》讲“德之行”,二者的共性是显然的。按,从字源上看,“德”字从直从心,楚简上“德”字就写成“直心”。然而“直”是“循”之本字,那么,“德”即“心之循”,也即“心之行”。[2] “德之行”岂不成了“心之行之行”了吗?简言之,“德之行”就是心灵流行的路径、现象和方法。
竹简《五行》与《性自命出》毕竟有区别。大略地说,《五行》不是从社会层面一般地讲养心、用心的方法,而是凸显其中更重要的层面,更强调道德的内在性和道德的形上性。在这个意义上,“德之行”与“心之行”乃同中有异者。
一、五德形于内,德气流于外
《五行》首章简1-4:“五行:仁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义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礼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智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圣形于内谓之德之行,不形于内谓之行。”[3]“形”在这里是动词。这里强调的是,“仁、义、礼、智、圣”并不在外,通过身体力行、道德实践,这些德目返流之于内心,成为君子内在的德性。这样一种心灵的流向(“心之行”),与《性自命出》所说的“生德于中”相类似,但更哲学化。这就是仁、义、礼、智、圣的内化!
请注意,“德之行”与“行”是相区别的,又是相统一的。这是“下学上达”的两种流向,是形上形下的双向撑开,是内圣外王的有区别的统一。儒家的身心观至此而大变。就“心”来说,有“内收”(形之于内的“德之行”)和“外扩”(流之于外的“行”);就“气”、“身”来说,内收、外扩都必须凭藉“德气”和“身”、“体”,并且由于“气”的作用,在“身”、“体”上有不同反映。“气”、“身”也反过来制约“心”、规定“心”。
该篇接着说:“德之行”“五和”谓之“德”,“四行”“和”谓之“善”。仁、义、礼、智、圣的和合,是形上之天道;仁、义、礼、智的和合,是形下之人道。前者“诚于中”,后者“形于外”。前者是与天道相连的道德心性,属超越层面;后者是与社会礼俗相连的道德实践层面。以下我们看到,与《性自命出》一样,《五行》也大讲“忧”“思”“悦”“安”“乐”。但这是在超越的层面、圣智的层面讲的。第二章5-6简:“君子无中心之忧则无中心之智,无中心之智则无中心[之悦,无中心之悦则不]安,不安则不乐,不乐则无德。”[4]读者无不重视“中心”二字。“中心”也就是“内在之心”,关于“中心”与“外心”,下面还有专门论述。据邢文的研究,竹简《五行》之经与帛书《五行》经说的区别,乃在于竹书是以“圣智”为主线贯穿全篇的,帛书经部文序的改动,则使这一中心线索稍显模糊。[5]换言之,上句所说的“中心之”智、忧、悦等是最高的智慧,是理性的愉悦,是超善恶的忧乐,是内在的极至之安。这是圣贤的境界。
就君子人格而不是就圣贤人格来说,则既要五德的内化,还必须注意“时行之”。第三章6—9简:“五行皆形于内而时行之,谓之君[子]。士有志于君子道谓之志士。善弗为无近,德弗志不成,智弗思不得。思不精不察,思不长[不得,思不轻]不形。不形不安,不安不乐,不乐无德。”[6]君子、志士在人道(善)的层面要有所作为,有道德实践,才庶几近道;在天道(德)的层面,则是道德的知、情、意的内化。该篇接着说道德的“仁思”、“智思”、“圣思”与五德内化的关系,似乎是说道德理性思考、道德体验、体悟的明觉精察和玄冥契合,对于善行实践的提升,终而促使五德形之于内。于是君子获得与圣贤境界一样的终极性的安乐。
二、仁之思,智之思,圣之思
以下反复讨论“不仁,思不能清”,“不智,思不能长”,“不圣,思不能轻”。不仁不智的人,未见君子时,忧心不能掇掇,既见君子,其心不能愉悦。不仁不圣的人,未见君子时,忧心不能忡忡,既见君子,其心不能诚服。《性自命出》未见如此这般细腻地铺陈心之“思”的文字:
第一,“仁之思”——精细。所以说“精”、“清”,是德气充盈、流行的特征。“仁之思”与身体相连。设身处地,体贴入微,关心他人的忧乐和民间的疾苦,与他人同忧同悦,实为孔子之忠(“己立立人,己达达人”)和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展开。因此,“仁之思”不仅是心之思,也是体之行,是内化的德气流于颜面和四肢。这是与身行浑然一体的“心思”。第五章12—13简:“仁之思也精,精则察,察则安,安则温,温则悦,悦则戚,戚则亲,亲则爱,爱则玉色,玉色则形,形则仁。”[7]?仁者爱人!这就是温润如玉的仁者气象。读这一章,我们很自然地背诵出孟子的话:“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其生色也 然,现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8]“ 然”,朱注为“清和润泽之貌”。“仁之思”是身与心的交流,内的积淀和外的呈现的同时完成。又,《成之闻之》第24简:“形于中,发于色,其 也固矣,民孰弗信?”[9]这句话可与上引各条材料互参。
第二,“智之思”——长久。很有意思,心之“智思”与身体的一个器官——眼睛及其功能相连。通过眼睛,时时发现贤人,可以获得长久不忘、刻骨铭心的心思,使我们进入德性的“明”!“明智”是何等的智慧呢?查本篇第6、15、16、17章,我们恍然大悟:有眼不识泰山,是睁眼瞎。“心”“目”之功能,是让你有意识地、随时随地地“见贤思齐”。“未尝见贤人,谓之不明。”“见贤人而不知其有德也,谓之不智。”“见贤人,明也。见而知之,智也。”[10]原来,有意识地发现贤人的品格,很大程度上是通过贤人的身教(身体语言),这亦与“礼”有关。“智之思”是以目接贤人之身行、礼仪之后的反思。此与治躬之礼教有关,与衣服容貌有关。“明智”是善于发现贤人,向贤人学习的智慧,也是“明明”——明了发掘内心德性的智慧。需要注意的是,发现了贤人的美德,自己也能产生温润的玉色。乃至我们的颜面出现玉色,表明智德已内化于心。
第三,“圣之思”——轻盈。“轻”也是气的特性。人们很难见到圣人,有时空的阻隔,但可以凭藉气或音乐与之联系。因此,“圣之思”与我们身体的另一器官——耳朵及其功能相连。“圣”字从耳。君子要有听德,善于听闻、明了、学习、仿效远古圣人的榜样。“未尝闻君子道,谓之不聪。”“闻君子道而不知其君子道也,谓之不圣。”“闻君子道,聪也。闻而知之,圣也。”[11]及至我们的耳际充满美好的玉音,表明圣德已形之于内心。如果说“智之思”与礼教有关的话,那么“圣之思”则与乐教有关。“圣之思”是以耳听闻古乐、传闻和应对言语之后的反思,即通过口传、心传,对身以载道的圣人气象予以体认。这种圣听、圣思,是对于超越天道的谛听和冥契,是一种精神性的直觉体验。正因为它带有神性的意味,故而曰“圣之思也轻”,有如气一样轻盈。
闻而知之,见而知之,都是身体的体验之知,还要转入另一种体知——实践之知——知而行之,知而安之,安而行之,行而敬之,于此方能有仁德、义德、礼德。这也就是通过四体向外扩充,向外实行了。可见,在五德内收(形于内)的同时,德之气充盈于身体的各部位,并施之于体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