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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谈《尚书·尧典》:一篇古老的傩戏“剧本”

2013-01-10

“四凶”、“四门”、“四裔”,这种形式上的完美对称实在是意味深长,正是这里泄露了“舜放四凶”的秘密。如果舜放四凶果真是史实,也就是说,果真是一次实际的刑事处罚行动,舜就大可不必这样讲究形式,非得从四个城门把四个凶人分别流放到四个远方不可,他蛮可以选一条最简捷的路线把四个坏蛋一古脑赶出去完事,形式主义非但于行动的实际目的无补,有时还往往会贻误大事。当一次行为不是单纯地追求实际效果,而是强调形式的完美无缺,必定是因为形式本身就有象征意义。追求实际目的的实现,还是强调行为的象征意味,这正是实际行动与仪式行为的区别所在。英国人类学家埃德蒙.R.利奇把人类行为分为三类,第一类为“理性-技术行为”,此类行为有特殊的目的,以“纯机械”的方式产生可观察到的结果;第二类为“信息传达行为”,此类行为无实际的技术效果,而是以一定的符号系统传达一定的意义,人类的话语就是此类行为的典型;第三类为“巫术行为”,此类行为的手段并不能导致行为者所声称的效果,其目的是激发超自然的力量。实际上信息传达行为与巫术行为并无本质的区别,任何巫术都是一套具有象征意味的动作语言,巫术的表演活动往往传达了一定的知识、经验乃至一个民族的历史,可以说巫术是人类最原始的叙事话语手段,是一种特殊的信息传达行为。因此利奇接着说:“我个人认为第二类与第三类行为的区别是错觉或是无关紧要的,因此,我把第二和第三类行为通称之为仪式。”3美国人类学家G.C.霍斯曼则强调了仪式形式的象征性,他说:“既然仪式行为的形式并不取决于要完成的实用结果的性质,那它就决定于别的因素,我们说,它是象征的。”4形式化的行为是意在象征的仪式行为,那么,这是否意味着,所谓“舜放四凶”,仅仅是一场象征性的驱逐仪式呢?

象征性的驱逐仪式不是别的,就是所谓驱傩仪式。难道历来为儒家视为任贤去恶之政治典范的舜放四凶故事,竟会是一场装腔作戏的巫术把戏吗?

驱傩仪式在中国古代典籍中屡见记载,在现代民间社会中仍有广泛的流传。古代文献中它又被称为傩、蜡、磔除、禳除、祓禊、驱除、大搜等等。它是在岁时节日或发生天灾人祸时举行的一种旨在禳除邪祟不祥、消除精神焦虑、恢复世界秩序、维护人间安宁、祈求幸福吉祥的仪式。仪式中,巫师头戴面具,身披兽皮,扮出一幅凶神恶煞的模样,挥舞武器,手舞足蹈,耀武扬威,搜索城市或村落的每一个地方,让邪祟恶魔无藏身之地,最后将象征邪祟的东西(可能是一个人、一只羊、一只鸡或一只鸡蛋)逐出城市或村落,象征着邪恶已被驱除或震服,人间重新恢复了固有的安宁和秩序。

文献中关于舜放四凶的记载,在许多方面都体系出其与驱傩仪式之间的渊源关系。

1、“宾于四门”、“流四凶族”以及“投诸四裔”,这种形式上的对称,反映了驱傩仪式“四门磔禳”的做法。

驱傩仪式的目的是从人间世界扫除一切“害人虫”,这就要求驱傩者必须搜遍城市或村落的每一个角落,并从四面八方把魑魅魍魉、妖魔鬼怪驱赶出去,只留下一片安宁和平、幸福吉祥的王道乐土。为此,驱傩仪式必须在城市或村落的四方举行,这就是所谓的“四门磔禳”。

《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云,秦德公二年“初作伏祠社,磔狗邑四门。”《秦本纪》则说:“二年初伏,以狗御蛊。”《礼记.月令》“季春”“命国难,九门磔攘,以毕春气。”郑玄注:“此难难阴气也。阴寒所以及人者,阴气右行,此月之中,日行历昴,昴有大陵积尸之气,气佚则厉鬼随而出行,命方相氏帅百隶索室殴疫以逐之,又磔牲以攘四方之神,所以毕止其灾也。”《礼记.月令》“季冬”郑玄注亦云:“旁磔于四方之门。”则“九门”亦即“四方之门”,“九门磔攘”与“宾于四门”用意相同,都是为了让四面八方妖氛澄清、普天之下一片升平。汉代驱傩亦遍及四方,张衡《东京赋》云:“尔乃卒岁大傩,殴除群厉。方相秉钺,巫觋操 。……煌火驰而星流,逐赤疫于四裔。傩仪“宾于四门”的作法,至唐依然,《旧唐书.礼仪志》:“季冬晦,常赠傩磔牲于宫门及四方城门,各用雄鸡一。”

唐代民间驱傩亦于四门禳除。敦煌有一类题为《儿郎伟》的唐代写本,就是当时敦煌岁暮驱傩的歌辞,伯2569写卷背面载的《儿郎伟》辞就明言驱傩分别在四方进行:

圣人福禄重,万古难俦疋。剪孽贼不残,驱傩鬼无一。东方有一鬼,不许春时出;南方有一鬼,两眼赤如日;西方有一鬼,便使秋天卒;北方有一鬼,浑身黑如漆。四门皆有鬼,擒之不遗一。今有定中殃(央),责罚功已毕。自从人定亥,直到黄昏戍。何用打桃符,不须求药术。弓刀左右趁,把火纵横。从头使厥傩,个个交屈律5。

现代民间傩戏于开场前的“辟四门”“踩九州”仪式,也是“宾于四门”的遗风。

如贵州德江傩堂戏《报门》(即“辟四门”)一节,掌坛巫师唱道:天灵灵,地灵灵,吾师堂前点千兵。一点东方九营兵,二点南方赤帝兵,三点西方金坛兵,四点北方挎甲兵,五点中央黄帝兵,五方兵马听原因。……不是我王亲子弟,何人敢坐法王台?锣打三捶枷法下,三天门外鬼害怕。兵来门外排两行,拷鬼灵官听说话6。

在“踩九州”仪式中巫师边舞边唱道:先行九州第一坎,进入离宫过南阳,右脚下来荆州界,右脚兑宫到西门,横入乾宫雍州土,又到巽宫徐州城,巽宫斜下青州界,横进艮宫翼州城。九宫八卦团团转,还从艮上入中宫7。

山西曲沃《扇鼓傩仪》有“八坛”一节,傩仪队伍游村结束后,回到用八仙桌搭构的戏场八卦坛,绕坛三周,“十二神家”(演员兼巫师)循八卦路线在坛内绕行,边走边敲鼓。绕遍八卦后,开始请各路神灵降临(即“辟四门”)。请神毕,十二神家再次绕坛,分向四方神灵参拜。然后开始由一年轻后生扮演的“马马子”收灾:马马子初亮相,向四方各踢三次响刀、放三声响炮,此时他已成为“后土娘娘”的化身,最后,马马子在村中挨门挨户地索疫殴灾8。

对《左传》所谓舜“宾于四门,流四凶族,……投诸四裔,以御螭魅”的“四裔”,也应根据驱傩仪式来理解。贾逵《左传》注谓“四裔”“去王城四千里”,实在不必如此渺远。“四裔”字面意义为四方渺远之地,但“远”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凡与日常生活无涉、在公众“视野”之外的边缘之域(而且不必是“地域”,也可是精神之域),都可视为“远”,视为“裔”,村落外的荒坟乱岗,人烟罕至,孤魂野鬼出没,在空间上虽离村很近,对村民的日常生活而言,却离的很远;远在数千里之外的诸侯都城,对深居王城的天子来说,却可能很近,因为“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当舜之时,国小民寡,故其“四裔”概念,不会远于部落所居的视野,而对仪式而言,所谓“四裔”,或许仅仅是举行仪式的神圣兆域之外的地方。因此,所谓“流四凶族,……以御螭魅,”大概也就是把“替罪羊”赶出城门,“投诸四裔”无非是“宾于四门”,若“四裔”果如贾逵所说的是指天高皇帝远的蛮荒之地,则“流四凶族”就不能仅仅止于王城“四门”,而应一直将他们押解到王国疆域的边境线上。后世的傩仪,也是把邪祟的象征物逐于城门而已,《续汉书.礼仪志》记汉宫傩仪“欢呼,周遍前后省三过,持炬火,送疫出端门。门外驺骑传炬出宫司马阙门门外,五营骑士传火弃雒水中。”《新唐书.礼仪志》记唐代宫中傩仪“周呼讫,前后鼓噪而出,诸队各趋顺天门以出,分诣诸城门,出郭而止。”郭内是安宁和平的人间世,郭外则是鬼蜮横行的鬼世界,人间与鬼界,界线分明,每年一度的傩仪,正是为了重新确认、划定这条界线,使人鬼各安其居,互不相扰,如此才有“四门穆穆”,天下太平。

2、“舜舞干戚而有苗服”的记载反映了傩仪表演中对敌人的象征性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