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寻”说不给“经史”、“用事”在抒情诗中留下任何位置,虽然言之过激,但钟嵘倡导纯粹的感物诗学范式的努力可见一斑。“直寻”说正是梅尧臣“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说、王夫之“现量”说、王国维“不隔”说之所从出。
钟嵘之后,抒情诗日益繁盛,意境诗学也不断发展。时至中唐,此前自发的意境论思想终于汇聚到“意”与“境”的名下,整合成“意——境”诗学模式。[xxiv]皎然是意境论的奠基人,他明确了诗“境”的本质是“情”,提出了“诗情缘境发”[xxv]和“缘境不尽曰情”[xxvi]的命题,强调“文外之旨”,[xxvii] “情在言外”和“旨冥句中”等意境特征。但是,正是在皎然的《诗式》中,刘勰的“隐秀”论遭遇了第一次误读(从目前掌握的资料看)。此见于《诗式》卷二评“池塘生春草”、“明月照积雪”:
评曰:客有问余,谢公此二句优劣奚若?予因引梁征远将军(记室钟嵘)评为隐秀之语。且钟生既非诗人,安可辄议?徒欲聋瞽后来耳目。且如“池塘生春草”,情在言外,“明月照积雪”,旨冥句中。风力虽齐,取兴各别。古今诗中,或一句见意,或多句显情。王昌龄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谓一句见意为上。”事殊不尔。……其有二义,一情一事。事者,如刘越石诗曰云云是也。情者,康乐公“池塘生春草”是也。抑由情在言外,故其辞似淡而无味,常手揽之,何异文侯听古乐哉!
对照前引钟嵘《诗品序》语,皎然有两处误记:其一,钟嵘《诗品序》只评了“明月照积雪”一句,未提“池塘生春草”。其二,钟嵘并未用刘勰的“隐秀”论评谢诗,用的是其自创的“直寻”说。这段诗论中,皎然已将刘勰的“隐秀”论与钟嵘的“直寻”说混为一堂,将“隐秀”论与“情在言外”、“旨冥句中”等说法混为一堂。误记的实质是误读,刘勰的“隐秀”论被皎然无意间纳入到钟嵘的意境诗学思想中,被“意境论化”了。或以为“情在词外”、“旨冥句中”也许为皎然引《隐秀》篇语,但斟酌文意,两语应为皎然自撰或是对“隐”作意境论式的发挥。
晚唐两宋,意境诗学范式不断完善。晚唐司空图有“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韵外之致”、“味外之旨”[xxviii]等说,宋有梅尧臣“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之说,[xxix]苏轼有“境与意会”[xxx]之论,范晞文有“景中之情,情中之景”[xxxi]之谈,另有范温的“韵”论、[xxxii]严羽的“兴趣”说[xxxiii]等等。意境诗学已全面成熟,而与此同时,寓言诗学已难觅踪影,[xxxiv]中国古典诗学从根本上完成了范式转换。这一转换最突出的标志也许并非那些显赫的意境诗学命题,而是张戒《岁寒堂诗话》中对刘勰“隐秀”论的误读!从张戒的误读中可以感受到意境诗学话语已经广泛渗透进诗论家诗学话语结构的无意识层次,并在这里形成了防范、改造、置换、压抑寓言诗学话语的强大机制。就这样,“义生文外”的“隐”被置换成了“情在词外”的“隐”;“独拔”“卓绝”的“秀”被置换成了“状溢目前”的“秀”。当“隐秀”论以这种被改造过的面目参与意境诗学的建构时,不知是意境诗学之“幸”还是寓言诗学之“憾”。
张戒引语一出,后世凡信以为真者皆本此一句畅论“隐秀”之旨。清代冯班《钝吟杂录》卷五云:“诗有活句,隐秀之词也。直叙事理,或有词无意,死句也。隐者,兴在象外,言尽而意不尽也;秀者,章中迫出之词,意象生动者也。”近人对张戒引语更是崇信有加。刘永济先生《文心雕龙校释》云:“‘隐秀’之义,张戒《岁寒堂诗话》所引二语,最为明晰。‘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与梅圣俞所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语意相合。”[xxxv]梅尧臣的意境诗学话语强势竟如此之大,以至代替了《隐秀》原文成为衡量张戒引语真伪的准尺。汤用彤先生在《魏晋玄学论稿·言意之辨》中云:“魏晋文学争尚隽永,《文心雕龙》推许隐秀。隽永意味深长,情在词外曰隐,状溢目前曰秀,均可知当时文学亦用同一原理。”[xxxvi] 叶朗先生的《中国美学史大纲》论“隐秀”之义已基本上以张戒引语为文本依托,于是“秀”被解释为“审美意象的鲜明生动、直接可感的性质”,“隐”被解释为“审美意象的多义性”。[xxxvii]张少康先生也主要从张戒引语阐发“隐秀”意旨:“秀,是指的艺术意象中的象而言的,它是具体的、外露的,是针对客观物象的描绘而言的,故要以‘卓绝为巧’;隐,是指意象的意而言的,它是内在的、隐蔽的,是寄寓于客观物象中的作家的心意状态,故要‘以复义为工’”[xxxviii]。詹福瑞先生虽然准确地指出了“‘隐’是某些诗创造出的可供读者再创造的深层形象。我们称之为‘形象’,而不径称为‘意’,是因为它事实上既有‘意’,又有‘象’,也应是情和景的统一体。”可是他仍然把“秀”视为附属于“隐”这个“深层形象”的“表层形象”:“深层形象能否成立,关键看表层形象是否鲜明切近。刘勰云,‘状溢目前曰秀’。讲的就是表层形象鲜明切近、栩栩如生的艺术效果。”[xxxix]
笔者广引前人及时贤的“隐秀”之论,无非要说明在对刘勰“隐秀”论的研究中可能存在着一个误区:我们被张戒引语牵着鼻子走的时间太长了!张戒的引语让我们日益疏远了弥足珍贵的《隐秀》残篇,也日益疏远了《隐秀》篇丰富的隐在文本以及由这些隐在文本表征的先秦两汉时期的寓言诗学思想。究其原因,张戒引语的误导只是其一,从更深层说,我们也与张戒一样屈从于意境诗学话语的“霸权”,形成了一种一元的关于中国古典诗学范式的观点。这种一元的片面的古典诗学的阐释框架,给我们带来的常常是误读、偏见和诗学资源的隐性流失。
[i] 涉及补文真伪之辨的主要文献和论著有:《古今图书集成·考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九十五《文心雕龙》提要及纪昀评,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中华书局1963年),詹锳《文心雕龙隐秀篇补文的真伪问题》(《文学评论丛刊》第二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年),王达津《论<文心雕龙·隐秀>篇补文真伪》(《文学评论丛刊》第七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周汝昌《文心雕龙隐秀篇旧疑新议》(《河北大学学报》1983年第2期),杨明照《文心雕龙隐秀篇补文质疑》(《学不已斋杂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
[ii]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中华书局1963年版,第196页。
[iii] 该文见《河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3年第2期。文中指出张戒在此“撮述”之前对《文心雕龙》的另一“撮述”,即将《情采》原文“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一句转述成“因情造文,不为文造情”。另外指出:“彦和在文章开始,已经为隐为秀下了‘界说’。即‘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以后又说:‘夫隐之为体,义生文外,……’……那么,彦和还要在‘原文’中另一处第三次地为隐秀下定义码?”
[iv] 该文见《北京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1期。
[v] 该文见《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6期。
[vi] 傅庚生先生曾谓:“其实《文心·隐秀》篇的首章和后幅具在,中间缺了的不过是申论与例证的词句,我们吃一个‘烧头尾’已经尽够领略肥鲜的了。”《东方杂志》第四十三卷第三号,1947年2月。
[vii] 据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抄录。
[viii] 考诸《隐秀》残篇,“隐”与“秀”实为相对的两个文本特征,并非如意蕴和形象那样表里难分。详见后文。
[ix] 本文关于“变爻”“互体”“四象”的解读转述了陈良运先生《勘〈文心雕龙·隐秀〉之“隐”》一文有关内容。此文见《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