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讨论已经持续了十多年,从文章数量看,欧阳先生一派的文章著作似乎比反驳者的多得多,但实际上他们的观点并未为多数人接受。这只要看一看,这十几年中,许多红学家照样在研究脂批脂本,并且出版了更多的抄本整理本,就可明白了。红学史并没有因此而改写,虽然他们自己确实写了一本新的红学史《红学百年风云录》。有人把敦煌文献、甲骨文、红楼梦脂评本并称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化史上的三项古代文献的重大发现”,而斥程前脂后说为“荒诞不经,实不值一驳”。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认为,根本原因在于脂本伪造说本身是不能成立的。
四、驳“程前脂后”说
“程前脂后”说的主要含义是,脂抄本是根据程本编造出来的伪书。显然,此说如成立,脂砚斋和他的批语之真假问题,也就无须再讨论了。
欧阳健先生说:“脂本和程本的关系,从理论上讲至少有四种‘思路’可供选择:二者皆真,二者皆伪,程伪脂真,脂伪程真;但就版本承嬗关系而言,脂本和程本,只能是一先一后,一真一伪,这是无法调和的。”
其实,脂本和程本,为什么在版本关系上一定是一先一后的承嬗关系呢?打个比方,为什么二者一定是父子关系,而不可能是兄弟关系甚至是双胞胎的关系呢?所以,只能是一先一后,一真一伪的说法,不能成为讨论的前提。
欧阳先生断定程前脂后,是他经过研究后得出的结论。他曾谈过他进行“红学辨伪”的思路和方法,他说:“古代小说版本鉴定的经验证明,只有(要?)着重从那些既是‘有意的改动’,而又绝无可逆性,亦即只能从这一方向流动,而不能从相反方向流动的异文着眼,就可以判明二者的先后,亦即考定谁以谁为底本的问题。”又说:“我通过大量异文的对勘,证明脂本与程本之间的异文,相当一部分不存在可逆性,其中只有一个是本源的、第一性的,另一个是派生的、第二性的。……结论是:程本不仅优于脂本,而且早于脂本。”
他的思路和方法并不错,但其结论却未必对。问题出在他实际上心中已横着一个“程前脂后”的先入之见,因此只注意找有利于自己的实证,而忽略或回避不利于自己的例证。其次,由于种种原因,他对例证的分析判断往往不正确。
欧阳先生及支持程前脂后说的人,他们提出的最重要的版本论据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个别字句的异同。他们认为不仅“几乎一律是程甲本文字精当而脂本却相应见绌”,而且都是脂本改篡程本的明证。欧阳健曾举出40个例子。另一类是脂本有大量“窜行脱文”现象。有人从庚辰本中找出34个窜行脱文的例子,然后得出结论说:这些例子,“绝大多数都是由于相邻两行字词相同,抄手粗心大意,头昏眼花,态度马虎,不负责任,胡里胡涂从上一行跳到下一行去了。正是从这些 ‘窜行脱文’的地方,我们才清楚地看到,脂本抄手的面前,分明就活生生地摆着一部程甲本《红楼梦》。”他们认为这是程前脂后的“铁证”。
对于他们提出的这两类例证,我们今天不能一一来加以分析辩驳。这里只通过他们举出的一个例子来说一下我们的看法。大概他们觉得这个例子最典型,最有说服力,所以一再地提起。
这个例子见于庚辰本第23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的一段话:
如今早(且)说贾元春,因在宫中自编大观园题咏之后,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謬(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却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时不大畅快,未免贾母王夫人愁虑,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想毕,遂命太监夏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缺:读书。贾政、王夫人接了这谕,待夏忠去后,便来回明贾母,谴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
程甲本作:
……须得也命他进去
居住方妥命太监夏忠到荣府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在园中居
住不可封锢命宝玉也随进去读书贾政王夫人接了谕命夏
忠去后便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设帘幔床帐
因此,欧阳健先生等指出:一、庚辰本有明显脱文,“命宝玉仍随进去收拾打扫”云云,
使宝玉成了打扫之厮役。二、庚辰本“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一句多出“只管”
两字,好象宝钗等已经进居园中,或至少已萌生在园中居住的念头,显然是错的。三、
宝玉之随众姊妹入园,是蒙元春的特许,故程本作“命宝玉也随进去读书”,脂本改“也”
为“仍”,更是错上加错。
他们认为, 这个例子“不仅说明庚辰本晚于程本,而且简直就是直接依据程甲本
抄录而窜行脱文的”。
我认为这些说法都不能成立。第一,关于窜行脱文。庚辰本这段确有脱文。但其他
抄本有正、蒙府、列藏不脱(甲戌、己卯缺此回,舒序本脱文同庚辰,甲辰本同程甲)。
所有抄本中的脱文,都与此类似,即某抄本在某处有脱文,别的抄本不一定也有脱文。
又,现存的庚辰本是过录本,它的脱文也许是过录时漏抄,或底本就有脱文,怎能断
言一定是抄程本时抄漏了呢?所以宋谋瑒先生说:“如果脂本不是一个系列而只有一个
孤零零的庚辰本,而且这个孤零零的庚辰本还是地地道道的原本;它与程甲本文字差
异的原因,不是程甲本在后妄改庚辰本,就是庚辰本在后抄录程甲本无意中抄漏了,
二者必居其一的话,曲沐这些‘实证’当然是‘铁证如山’,‘一锤定音’,‘程前
脂后’,铁板钉钉,所有的新红学家一律向欧阳健‘缴械投降’,‘低头认错’。然
而事实上脂本是一个系列,有十二三种之多,庚辰本又是红学界公认的过录本。你怎
么能说庚辰本非抄程甲本不可,而不能抄自它的原本;关公只能战秦琼,不能战吕布
呢?这是一个没有校勘学常识的小学生也懂得的道理。”应该说宋先生的反驳是有力
的,但未能说服他们,他们说,你说庚辰本等是过录本,那你必须拿出它的“底本”
即“原稿本”来才能证明它是过录本。不过照此逻辑,我们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否定程
高本了。顺便说一下,脂本有脱文,并非新发现,有人还专门研究各种版本的窜行脱
文现象,包括程本的脱文,下面我们将专门讲程本的脱文问题。
第二,关于“只管”一词。这里的意思同“尽管”,表示不必考虑别的,可放心去
做。如一个干部找人谈话,最后说:“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只管说,我们一定帮你解决。”
既可能是对方真有困难想提出来,也可能是对方并无困难。如说:“今后有什么困难,
只管提出来。”则更是指尚未发生的事了。又如:“有好酒,只管拿出来,我每不亏你。”
因此“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并不一定意味着宝钗等已经进居园中或已萌生入园
居住之念。
第三,关于“仍”字。欧阳健先生等说改“也”为“仍”,是错上加错。这是因为
按照他们的理解,“仍”是仍旧、仍然的意思。如果这样,那庚辰本第41回《栊翠庵
茶品梅花雪,怡红院劫遇母蝗虫》中有一个“仍”字也用错了,请看:
又见妙玉另拿出两只杯来。一个旁边有一耳,杯上镌着“分瓜(ban)瓜包(pao)斝”三个隶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递与宝钗。那一只形似钵而小,也有三个垂珠篆字,镌着“点犀乔 ”。妙玉斟了一乔 与黛玉。仍将前番(以前、原先的意思)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来斟与宝玉。宝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各本“仍”字均同)
如果我没有记错,在此之前,小说并没有写过宝玉曾在栊翠庵喝过茶。怎么这里用“仍”
字呢?程高本这句完全相同,不知欧阳健等注意到没有。
我认为,这两个“仍”字其实都没用错。在古汉语中,“仍”字不仅有仍然、依旧
的意思,而且经常与“乃”字通用,有于是,就、因而、而且、并且等等意思,特别
是唐宋以来,这样的用法极其常见。现举数例如下:
1、《南史·刘善明传》:
(刘)与崔祖思友善……及闻祖思死,慟哭,仍得病,建元二年卒。(按,这个“仍”字等于“乃”,意思是于是、因而。“仍得病”并不是说刘原来有病,现在又得了病。)
2、《明皇杂录》“姚崇”条:
姚元崇(本名元崇)与张说同为宰辅,颇疑阻,屡以其相侵,张衔之颇切。姚既病,诫诸子曰:“张丞相与我不叶,衅隙甚深。然其人少怀奢侈,尤好服玩。吾身殁之后,以吾尝同寮,当来吊。汝其盛陈吾平生服玩宝带重器,罗列于帐前,若不顾,汝速计家事,举族无类矣;目此,吾属无所虞。便当录其玩用,致于张公,仍以神道碑为请。既获其文,登时便写进,仍先砻石以待之,便令镌刻。张丞相见事迟于我,数日之后当悔,若却征碑文,以刊削为辞,当引使视其镌刻,仍告以闻上讫。”姚既殁,张果至,目其玩服三四,姚氏诸孤,悉如教诫。不数日文成,叙述该详,时为极笔。……后数日,张果使使取文本,以为词未周密,欲重为删改。姚氏诸子仍引使者示其碑,乃告以奏御。使者复命。悔恨拊膺,曰:“死姚崇犹能算生张说,吾今知才之不及也远矣。”(按,这里用了四个“仍”字,大家联系上下文,就不难理解它们的意思)
《红楼梦》中的两个“仍”字,也相当于“乃”,可作就、于是等解。“仍”字的此种
用法,其意义大都比较弱化,有时主要起句子或句子成分之间的连接作用。
“程前脂后”说主张者提出的许多“异文”实证,其实恰恰可用来证明脂本并非
抄自程本。
不过,如果只是单单就他们提出的“实证”或“铁证”来进行讨论,他们是很难
被说服的。所以我们要在异文比勘方面提出新的例证来,这些例证是他们所忽略或回
避的。
第一, 程高本的窜行脱文问题。不错,抄本有许许多多的脱文,但程高本有没有
脱文呢?1997年我写了一篇短文,题为《如何看待程甲本〈红楼梦〉中的窜行脱文现象?——“程前脂后”说再嫌疑》。我说;“王三庆教授发现不独抄本有脱文,而且程高本同样有脱文,这一点更值得引起‘程前脂后’说的主张者的注意。”文中举了8个例子,结论是:“脂本并非伪造,它们自有其渊源;而归根到底,程甲本的底本也无非是源出于《红楼梦》(《石头记》)稿本的一种抄本而已。”
他们注意到了这篇小文章,认为:“曦钟开拓了考察‘窜行脱文’现象的新思路。也就是说,他在曲沐提出的脂本‘窜行脱文’的三十四条之外,又另行提出程甲本也有‘窜行脱文’的现象,无疑是极其重要的;如果这一判断符合事实,则对有关‘窜行脱文’的认识势必需要重新考虑。”
欧阳健先生撰文对拙文进行评析,承蒙他赞扬我“对不同的学术见解,能以理服人而不是咄咄逼人,是学者风度和修养的反映。”不过,他发现我“所说的程甲本的‘窜行脱文’现象,其实是出于误会”。现举两个例子,看看我是否出于误会。
1、 庚辰本第22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
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也来承欢取乐。设了酒果,备了玩物,上房悬了彩灯,请贾母赏灯取乐。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下面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一席,迎、探、惜三个又一席。……
程甲本作:
……晚上也来承欢取乐。[中缺:设了酒果,备了玩物,上房悬了彩灯,请贾母赏灯取乐。]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王夫人、宝钗、代(黛)玉又一席,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又一席,俱在下面。
按:程甲本因“取乐”二字重出而窜行脱文,显得前后不接。
欧阳评析:在这段异文中,程甲本较庚辰本少了“设了酒果,备了玩物,上房
悬了彩灯,请贾母赏灯取乐”诸字,那么,这是不是“窜行脱文”呢?我们首先要弄清楚的是:猜谜制谜猜谜(?原文如此)活动的地点是在贾母上房,故书中写贾政朝罢,“也来”承欢取乐;而贾母上房中的一切,都是早早现成准备好的,根本用不着如庚辰本所叙的那样要由贾政来设酒果、备玩物、悬彩灯。制谜猜谜的中心人物是贾母,贾政反倒是不受欢迎的多余人,怎么能说是他来“请贾母赏灯取乐”呢?再说,大家取乐的活动是猜谜,庚辰本却说是“赏灯”,也是错了的。庚辰本之种种不通,证明它所多出的文字,完全是后人有意增添出来的。关于席位安排的交代,两本亦微有不同,当以程甲本为当。庚辰本“三春”名字之略称,黛玉之简写,亦是出于抄手的躲懒,决非原本所为。
再按:上文确已写贾母已“预备下香茶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但贾政也确实准备了酒果玩物。何以见得?有程甲本自身为证。下面写贾母撵贾政去歇息,贾政因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便不略赐与(庚辰本作“以”)儿子半点?”又,赏灯与猜谜也并不矛盾。
2、 庚辰本第53回:
一时只见乌进孝进来,只在院内磕头请安。贾珍命人拉他起来,笑说:“你还硬朗?”乌进孝笑回:“托爷的福,还能走得动。”贾珍道:“你儿子也大了,该叫他走走也罢了。”乌进孝笑道:“不瞒爷说,小的们走惯了,不来也闷的慌。他们可不是都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世面!他们到底年轻,怕路上有闪失,再过几年,就可放心了。”
程甲本作:
……“你还硬朗?”[中缺:乌进孝笑回……“你儿子也大了,该叫他走走也罢了。”]乌进孝笑道:“不瞒爷说……”
按:程甲本显然漏掉了中间的一答一问,结果答非所问,突然冒出“他们可不是”云云,令人莫名其妙。
欧阳评析:按庚辰本的说法,乌进孝的儿子辈此番都没有来,故令贾珍发问道:“你儿子也大了,该叫他走走也罢了。”只是它忘了交代一个重要的问题:如许堆积成山的“孝敬”物品,难道是乌进孝一个人运了送来的吗?不可能。主要的劳动力还是那乌家的小字辈,乌进孝则是带队的。再说,乌家的小辈们难道不愿意“来见见天子脚下世面”?当然愿意;实际上,这班年轻人都已经跟着来了,乌进孝只是担心他们太年轻,怕路上有闪失,所以还得亲自押运前来。再过几年,等他们再大一些,就可以放心,不必自己再跟着来了。这里的“小的们”,乃是乌进孝的自称,而非指他年轻的后辈;庚辰不明此理,妄加贾珍的发问,既弄巧成拙,又无端地美化了贾珍,实属败笔。
再按:欧阳的评析显属强词夺理,所以简直有点不知所云。“小的们”一词,在庚辰本中明明是乌进孝自称,何来“不明此理,妄加贾珍的发问”?叫乌进孝的儿子们替代父亲来送东西,怎么可以上纲到“无端地美化了贾珍”?若然,则程甲本后文接着写贾珍“命人带了乌进孝出去,好生待他”,岂不更是美化贾珍爱了?程甲本的这几句脱文,前面提到的苕溪渔隐就指出过了。
程甲本的“窜行脱文”,还有许多例子,此刻不能多举。程甲本窜行脱文,与
脂抄本窜行脱文一样,本是情理中事,因为它的底本也是抄本;即使它直接按照曹雪芹的原稿排印,也难保不会有错漏。可以设想,如果凡程高本脱漏的地方,脂抄本也一律脱漏,“程前脂后”说的主张者也许乐意承认程高本存在脱文现象。无如程本脱文的地方,脂本偏偏不脱,如果承认程本脱文,就不能说“脂本抄手的面前,分明就活生生地摆着一部程甲本《红楼梦》了。”
所以他们只能走强词夺理的一条路。但强词夺理终归是不能说服人的。有朋友开玩笑说,如果脂本真是伪造,那作伪者为程本补那么多漏洞,简直比自己创作一部小说都难了。
第二、除了程高本的窜行脱文外,我们还可以找出脂抄本中的一些特殊词语,通过与程本的比勘,可以证明这些词语是《石头记》所原有的,是“本源的、第一性的”,而程本的改文则是“派生的、第二性的”。
这里只举几个例子。
一、“足的”
1、 庚辰本第17——18回(两回未分开。程甲本在17回):
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生儿皆不中用,足的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程甲、甲辰、梦稿作“到底”,己卯作“足的”,蒙府、有正作“促的”,舒序作“只的”,列藏作“须得”)
2、 第19回:
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道:“原来是留的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吃的时候好吃,吃过了好肚子疼,足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到好,搁在这里到白糟蹋了……”(程甲、梦稿作“闹的”,甲辰、己卯、蒙府、有正、舒序作“足的”,列藏作“疼的”)
3、 第39回:
只见东南上火光犹亮,贾母唬的口内念佛,忙命人去火神跟前烧香。王夫人等也忙都过来请安,又回说:“已经下去了,老太太请进房去罢。”贾母足的看着火光息了,方领众人进来。(程甲、梦稿作“足足的”,甲辰、己卯、舒序、列藏作“足的”,蒙府作“足等”,有正作“看着真的”)
4、 第39回:
一时散了,背地里宝玉足的拉了刘姥姥细问那女孩儿是谁。(程甲、梦稿、蒙府作“到底”,己卯、舒序、列藏作“足的”,有正作“真的”,甲辰作“捉”)
5、 第45回:
老太太、太太还说你(指李纨)寡妇失业的,可怜不彀用,又有个小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程甲、甲辰、梦稿作“足足的”,蒙府作“足的”,列藏作“定的”,有正无相应词语,己卯、舒序缺此回)
6、 第59回:
又要给宝玉吹汤,你说可笑死了人。我见他一进来,我就告诉那些规矩,他只不信,只要强做知道的,足的讨个没趣儿。(程甲、甲辰、蒙府作“又要给宝玉吹汤,讨个没趣儿”,己卯、有正作“足的”,梦稿作“到底”,列藏作“只要强作知道是的,讨了没趣儿”,舒序此回缺)
7、 第62回:
(袭人)随了宝玉来寻着香菱,他还站在那里等呢。袭人笑道:“我说你太淘气了,足的了淘出个故事来才罢。”(程甲、甲辰、蒙府作“总要”,己卯、梦稿作“足的”,有正作“到底”,列藏作“到的”,舒序缺此回)
对“足的”一词异文的分析。“足的”,疑是某地口语,为作者所常说,意思是到底、终于、最后还是等。庚辰本这七处“足的”,意思都很通顺。可以推知,无论脂抄本还是程甲本,它们的祖本,都是“足的”。既然程甲本已经把“足的”全部改掉,故抄本不可能出自程本。我化名写了《〈红楼梦〉语言中的一个谜:“足的”——兼谈庚辰本的真伪问题》。对此,欧阳先生在一篇文章中顺便进行反驳,说“作者的考察之细,是令人叹服的,但‘思路’却不一定对头。”按他的思路,“足的”都是抄手的误抄,“几乎都是在抄录过程中被抄者自己发觉后点去的”(?),是“语言废料”,既不符合我们一直在讲的语言的规范和优美,更不能驳倒脂本后出说。
二、“越性”
这也是一个比较特殊的词语。据我的统计,“越性”一词在庚辰本中一共出现35次;另有一处庚辰本中作“索性”,而有的抄本中作“越性”,因此,总共出现了36次。它的意思是索性、爽性、干脆。与“足的”一样,庚辰本中的35处“越性”,在其他各本中,有时相同,有时被改成其他词语,如索性、爽性、越发等等。“越发”是更加的意思,所以将“越性”该成“越发”是不对的,这点下面再谈。特别要指出的是,程甲本中也有一处“越性”(19回)。
先举几个例子。
1、 庚辰本第15回:你要在这里旷,少不得越性辛苦一日罢了,明儿可是定要走的了。(甲戌、己卯、蒙府、舒序作“越性”,梦稿、列藏作“索性”,有正作“率性”。程甲、甲辰作“越发”,似乎可通,其实并不确切)
2、 第40回:恐怕老太太高兴,越性把舡上划子、篙桨、遮阳幔子都搬了下来预备着。(己卯、蒙府、有正、舒序、列藏作“越性”,梦稿作“索性”。程甲、甲辰作“越发”,不妥)
3、 第44回:那丫头本来伶俐,见躲不过了,越性跑了出来,笑道:“我正要告诉奶奶去呢,可巧奶奶来了。”(列藏作“越性”,蒙府作“索性”,有正作“率性”。程甲、甲辰作“越发的”,误)
按:小说写这个丫头本来见了王熙凤是往里面跑:“只见又有一个小丫头在门前探头儿,一见了凤姐,也缩头就跑,凤姐儿提着名字喝住。”她见躲不过了,便索性跑出来,装着正要把贾琏与鲍二家的事告诉凤姐。程甲本把“越性跑了出来”,改成“越发的跑了出来”,显然大违作者原意。
4、第74回:平儿见了这般……带着众小丫头一齐出去,在房门外站住,越性把房门掩了,自己坐在台矶上,所有的人一个不许进去。(蒙府、有正、列藏作“越性”,程甲、甲辰、梦稿作“越发”)
按:由于“越发”本无索性的意思,欧阳健先生等校注的程甲本《红楼梦》,不得不把这句中的“越发”注释为“索性的意思”。
5、第19回:却说自宝玉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越性恣意的顽笑……。(程甲、己卯、蒙府、有正作“越性”,舒序、梦稿作“越发”,列藏作“越”,甲辰作“任性”)
按:这一句程甲本也作“越性”,这条漏网之鱼,恰好证明“越性”一词是《红搂梦》原有的,既非抄手误抄,也非有人作伪。因为抄手再马虎,也不可能马虎到把几十处的“越发”、“索性”等等统统误写成“越性”;同样,也不能想象,会有一个作伪者竟然会故意把程甲本中的“越发、索性、爽性、一发”等等一律改作“越性”。
还有许多与“足的”、“越性”相类似的词语,可以证明抄本绝非出自程高本。
结论:“程前脂后”说根本不能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