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教育中常常不相信机能,而去模拟和取代机能。例如,在语文教学中,我们不了解人的语言本能和文法敏感的本能,我们把以本能为核心的活动的结果——文章拆解开来,让它成为一堆框架、水泥沙石的简单合成。而事实上,文章是人的生命的活动,只有生命机能才能把那些“水泥沙石”融合成“血性文章”,“文章得失寸心知”。当我们醉心于字词句篇的说教的时候,文章的生命也就逸去了,于是我们永远停滞在水泥沙石上,垒不起文章的大厦。机能就在自己身上,多好。只要保持这样的思想者的风采,不断地对机能超出意识的部分捕捉之,就可能有悟,就可能超越自己和超越环境。富有生命色彩的悟总是美丽的。也就是说,只要有了悟,你就是自己的、独特的,在这个你悟之所及的界域,无人需要也无人可以追赶你,因而无人可及。这就是它的极美之处,也是引起我们启发学生悟的动力。
四、生本教育其实是“天纵其才”。
有了对悟的悠远的联想,我们就可领略:生本教育其实就是让教育实现天纵其才。“天纵”可以理解为天与之,天放之,天助之,天任之,天成之,那么,天纵之教是不是指上述自由放达之教呢?我们在生本教育中强调,要把可以托付给学生的最大限度地交付给学生。可是人们会说,教受制于社会,受制于要教的内容,也受制于学生的千差万别,怎么可以有自由放达的教呢?这个问题可以类比为:在草原上信马由缰总可以达到那遥远的地方吗?我们要相信这一点,首先要有这样的理念:马、草原、要去的地方三者是统一的、一元的。比如说,草养育了马,马是草原的精灵,而草原孕育了要去的地方,于是,我们就有了“但有绿杨堪系马,何愁无路到长安”的豪迈,可以纵放我们的骏马飞驰。类似于此,事情归结到教育、自然和人性的一元的了解。从古人的话说,教育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天心和人心会如此一致,原因是人的成长是大自然的适者生存的产物,教育作为它的助力,就成为两者的结晶。
人类发展为万物之灵的事实累积,必然铭刻进人的基因,使人有成长机制,喜爱学习,能于学习,积极向上。也就是说,人符合自然之道的关键,是学习天性被刻进基因,人的教育问题解决的症结就在人自己身上。儿童本身的自教与受教的因素,如“人体自有大药”,与人俱在,是保证人体的发展的功能团。“人体自有大药”的例子,是你的皮肤受损之后,它自然地好了。你可能用了药,也可能没有,不论有还是没有,最终是人自身的痊愈功能起了作用,病才最后地痊愈了。儿童的受教的和教自己的功能,也保证了他自身的发展。这种教的和受教的功能,也可以说是学习的功能。每个人都爱学习,每个人都能学习。这些都是大自然的规定,都在人的身体中以基因的形式承继下来并以本能和潜能的方式表现出来。基本的判断是,只要依托人的生命自然,我们就可以做好教育。
所谓天纵之教,第一层的、基本的意义就是依托人的自然的教育。它鼓励着、纵送着天之所赋,在教育的大的规范下,使人的发展达到极致。而人的发展达到极致,人就成为天纵之才。所以,天纵之教的第二层意思,就是使人成为天纵之才的教育。
其实,在我们的生本教育十一年中,我深深感到的一个事实是,天纵之才不需要别处去找,所有的孩子都可以是天纵之才,只是需要正确的不扭曲的教育。比如说,你看到的所有的零到三岁的孩子,他们都用自己的自然的学习,学到了全套的母语,而全套母语是多大的分量啊!可是假如你写出一部宏大的《母语学》,以它作为教材的话,孩子们却什么母语都学不会了,他就不是天纵之才了。同样地,我们应当看看生本教育的小学和中学教育,你会知道,我们怎样地以自己的改变,来给孩子们赢得自由生长的时间,怎样地毫不惧怕地让他们自主地学,学得乱蓬蓬的,却又在丰富中变得真正有序。这就是机能的强大作用,也是大自然的规定和宿命。我说到这里的时候,有时就要给听者以布朗运动的模型。自由粒子的活动乱蓬蓬的,然而,粒子的活动却严格遵守着一种序,一众粒子的撞击力量和速度,表现为压强、温度之类的恒定的性质,这时我们可以有气体定律来表达它的规律。现在我们也有了学习者在教者帮助下像自由粒子般学得乱蓬蓬的规律,这就是“快乐学习,向上发展,素质提升,成绩优异”。
五、生本教育的深层意义:人、自然与教育的和谐。
现在,我们有劲头了,要追索天纵何以成才,就要回到我们刚才的话题,人、自然、教育的一元论。我们还是要借助中国古代圣哲的指教。这里倒不是因为民族的自尊所使然,而是因为的确我们的历史上有过这样一个高精神和低物质的时期。在这个伟大的时期,使我们的圣哲可以清明地俯瞰这个世界,洞察自然,人类和宇宙,把我们的起点、过程以及未来说得明白。例如,在孔子之孙子思的《中庸?第一章》中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它的意思就是,人性其实就是天赋的(假如用今天的话来说,是大自然演化的结果),而这就是说,只要得到充分自由的发展,无拘无束,我们自己所表现出来的就是合乎大道的,所以让人自己去提升自己,就是教本身的含义。朱熹在《中庸章句》中对子思的话评述说:首先,道的本原出于自然而不可改变,这个道就是其作为实体的人之性,它是每个人自己具备而不至于须臾脱离的;其次,学者向自己本身去求索以得到我们所要的提升,“以去夫外诱之私,而充其本然之善”。我不知道“本然之善”与朱熹的另一理论“存天理,灭人欲”有何联系,但可以肯定的是,至少在此处,它与孟子的性善论是一致的,与子思的“率性之谓道”也是一致的。既然如此,人性本善,我们何不依托人性,来实现教育的追求呢?为了便于理解和使用“善”这个词汇,我想把它扩大为和谐,与社会、与自然的和谐。这样,我们所说的善,其实就包含了真善美,也包含了人格建树和智慧的开启。尽管我为了这样的设想,做了十一年的实验,而且颇获成绩,但始终有人认为这是理想化的,他们说,我们的教育要使人成长为社会的人,而你们却还在醉心于自然的人的境域。对此,我在上面说过,社会基本法则和自然法则的一致性,无论前者还是后者,都是指向和谐。我的这一结论的灵感来自于一句电影道白:“法律无非是人情”——即使峻如法律,也只是人情的凝聚。譬如你闯红灯冒着危险,这在自然或在人情来说是不妥的,而法律也就根据这一不妥制订了罚则。对基础教育来说更是这样。基础教育面临的是人之初,所学的是人之善,有什么理由,不可以依靠人之初性本善来学习呢?当然,这里所说的善,是包含了真和美的,概括的善。也就是说,教育要合于自然,向大自然寻找力量,才能成就天纵之才,自身也就成为天纵之教。
我们登东皋以舒啸,请南来的大雁北去的风,也请《人民教育》杂志,带去我们的呼唤:“教育可以这样简简单单地来做,但学生能够学得无限精彩!”这句话刊登在《人民教育》2008年21期的《郭思乐和他的生本教育》这篇文章上,并为许多学校的实践所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