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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12
互动性思维是一种考察相互关系的思维,在关系中比较和深化意义的考察。其要点,是对不同区域文化类型、族群划分、文化层析,不采取孤立的、割裂的态度,而是在分中求合,交相映照,特征互衬,意义互释。古有所谓“盘结而交互也。……互字或作牙,豕牙之盘曲,犬牙之相入也”[9](《谷永传》),不同领域盘结交互,有助于比较各自特征,深入研究它们互动、互补、转化的功能,梳理它们的轻重、浓淡、正反、离合所编织成的文化网络。这本来是中国文化擅长的思维方式。《周易•系辞上》说:“一阴一阳之谓道……生生之谓易……一阖一辟谓之变,往来无穷谓之通。”[1](PP.78-82)《大戴礼记•本命篇》则以往返变化的说法,描述阴与阳之间的互动:“阴穷反阳,阳穷反阴……阴以阳化;阳以阴变……一阴一阳然后成道。”[10](卷13)宋代陆象山认为:“《易》之为道,一阴一阳而已。先后、始终、动静、晦明、上下、进退、往来、阖辟、盈虚、消长、尊卑、贵贱、表里、隐显、向背、顺逆、存亡、得丧、出入、行藏,何适而非一阴一阳哉!奇耦相寻,变化无穷,故曰‘其为道也屡迁’。”[11](卷12,《濂溪学案》下,附《朱陆太极图说辨》)他在20组辩证对立和依存的关系中,谈论阴阳互动。清人戴震则强调互动中的“动”字,在于流行与生息:“道,犹行也;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故谓之道……一阴一阳,流行不已,夫是之谓道而已。”[12](卷中)这种源于《易》学的互动思想,是在关系中考察运动,在运动中深化意义。采用互动性思维,分析盛唐两位最重要的诗人李白和杜甫,可以深化对中国诗性智慧之独特与博大的理解。唐王朝极盛时期的疆域,如《新唐书•地理志》所说:“开元、天宝之际,东至安东(府治今朝鲜平壤),西至安西(府治今新疆库车,边境至中亚咸海),南至日南(郡治今越南清化),北至单于府(北境过小海,即贝加尔湖)”,[13]人口在5000万左右。仅北方内迁的少数民族也在200万以上。李唐王族本是一个父汉母胡的族姓,唐太宗又立了一个“天可汗”的传统:“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14](卷198)这种空前宏大的天下视境,赋予以诗歌为最高精神方式的盛唐诗人以无比开阔的创造精神空间。因此闻一多说,不仅要研究“唐诗”,而且要研究“诗唐”,诗的唐朝,诗的中国。在诗的唐朝中,李白被称为天上派来的诗人,李白在《对酒忆贺监(秘书监贺知章)》的序中早就透露,贺知章在长安紫极宫和他见面时,“呼余为‘谪仙人’,因解金龟换酒为乐”,并作诗云:“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15](卷23,P.1085)杜甫也知道这个故事,在《寄李十二白二十韵》中一开头就说:“昔年有狂客,呼尔谪仙人。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贺知章“读未竟,称叹者数四,号为谪仙”的是那首《蜀道难》,诗的开头就操着四川腔调,仿佛开山力士面对险峻的群山,石破天惊地喊出一首开山谣:“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其脱口而出之处,犹若川江号子,或是鲁迅所说的“杭育杭育派”的荒腔野调,这是在宣泄着人的原始的、也是自由的心声。李白诗受到长江文明的哺育,他出川的第一歌《峨眉山月歌》就是抒写对长江支流、峡谷的故乡恋情:“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李白的峨眉山月是映照江流,属于长江的。出了三峡,李白的心胸顿时开阔,所谓“渡远荆门外,来从楚国游。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渡荆门送别》)。面对如此开阔的江面,他又写了《秋下荆门》:“霜落荆门江树空,片帆无恙挂秋风。此行不为鲈鱼脍,自爱名山入剡中。”
剡中在浙江,现在已成了唐诗之路的佳丽山水地,一到江南,李白就陶醉于山光水色,形成“名山情结”。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其主体的感受就是“心爱名山游,身随名山远”。这个“远”字,就是远离尘俗纷扰,追慕魏晋风流,或如陶渊明所说“心远地自偏”、“复得返自然”。其中的趣味有与孟浩然相通之处,比如那首《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广陵郡的治所,在今日的扬州,史载当时“扬州富庶甲天下,时人称‘扬一益二’”(《资治通鉴》,卷259)。李白送朋友远游,送别了朋友,也放飞了心灵,他以自由奔放的诗的形式张扬着长江文明。只不过李白诗的长江文明气息,还加进了不少西域胡人的气息。李白的族叔李阳冰受托为李白诗集写《草堂集序》,交代李白的家族为“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暠九世孙”,“中叶获罪,谪居条支”,“神龙之始,逃归于蜀”。[15](卷31附录,P.1443)以李阳冰的身份,这里攀缘权贵的作风或许有之,但家族迁移的路线不必造假。在李白去世56年后,宣歙池等州观察使范传正找到李白的孙女,在为李白作《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时,提出李白出生于中亚细亚的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斯坦的托克马克附近),当时属于条支都督府,唐高宗时为安西四镇之一。并且记载李白祖先乃“陇西成纪人”,又从李白之子伯禽手疏残纸中,约略知为“凉武昭王九代孙”,“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神龙初,潜回广汉,因侨为郡人”。[15](卷31附录,P.1462)这与李阳冰的说法相吻合。李白有诗云:“安西渺乡关,流浪将何之。”(《江西送友人之罗浮》)他把安西四镇之一的碎叶当作“乡关”,诉说着流浪的滋味。西域碎叶城,是唐高宗调露元年(679)大将军裴行俭、王方翼所筑,武则天圣历二年(699)以阿史那解瑟罗为平西大总管,镇守碎叶,时在李白出生的前两年。此后不久,西突厥占领碎叶,解瑟罗率领部民六七万人迁移到内地,李白五六岁时,大概也是随着这股移民潮到了四川内地的。因此,李白中年从长江来到长安之后,他在胡人酒店中感受到童年熟悉的热烈奔放的气氛,对酒家胡姬别有柔肠。看他那首《少年行》写得多么潇洒:“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又看那《白鼻騧》写得何等排场:“银鞍白鼻騧,绿地障泥锦。细雨春风花落时,挥鞭直就胡姬饮。”这还没有进酒店,一进酒店就发现有如《前有樽酒行》所说:“胡姬貌似花,当垆笑春风。春风舞罗衣,君今不醉将安归?”这三首诗四次使用“春风”一词,“春风”简直是胡姬的代名词。由于李白的精神深处埋下了胡人文化的基因,他晚年因永王李璘事件流放夜郎,在白帝城得到赦书,返回江陵的时候,写下了《早发白帝城》一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里的“还”字很关键,读懂这个“还”字,就读懂了李白。李白终年61岁,此时的他已经59岁,此处的“还”不是还到故乡川西北的青莲镇,李白缺乏农业文明中“落叶归根”的意识,他的家族在青莲镇也只是个客户。这里渗透着胡地客商四海为家的意识,“还”回江南,他已把长江作为自己的精神归宿了。从本质上说,杜甫诗是中原黄河文明的产物。杜诗中篇幅最长的一首五言古诗《北征》,70韵140句,是典型的杜甫风格。它写于杜甫46岁,因在左拾遗任上进谏触犯了唐德宗,被批准回鄜州探亲。此诗一向评价甚高,有所谓“似骚似史,似记似碑……足与国风、雅、颂相表里”之誉。[16](卷3,引《潜溪诗话》中黄庭坚语)把杜诗比拟为经,就是把杜甫视为“诗圣”。这首诗开头就采用了“拟经”的笔法,学着《春秋左氏传》的口吻纪事:“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杜甫的文化基因,来自京兆、河洛的中原核心地区的文化。他认同两个祖宗源头:一个是远祖杜预,一个是近祖杜审言。杜预是京兆杜陵人,为晋朝镇南大将军消灭东吴,号称“杜武库”;又酷爱《左传》,将之与《春秋经》合并作注,成为“十三经注疏”的范本,号称“左氏癖”。杜甫30岁时,曾亲赴墓地,祭奠杜预,作《祭远祖当阳君文》,以继承家族的儒家史学为“不敢忘本,不敢违仁”的志向。[17](卷25)杜甫的祖父杜审言,是唐前期格律诗趋向成熟过程中的重要诗人,甚至放言“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吾笔当得王羲之北面”。[18](《杜审言传》)杜甫是把诗当作杜家最高荣耀的,在儿子生日时交待说:“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他自我夸耀:“吾祖诗冠古。”(《赠蜀僧闾丘师兄》)杜甫从小家庭作业当然离不开格律诗的训练,以致晚年达到随心所欲的境界。杜甫的根基在中原,在安史之乱中浪迹天涯,他感受到的是流离失所的凄惶。安史之乱后,他举家流亡入蜀,49岁在朋友的帮助下,建造了一个并不牢固的草堂于成都浣花溪畔。次年秋天狂风破屋,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开头采用“萧肴”韵,发出仰天长啸的悲怆的长调。此时他的朋友严武还差三四个月未来当成都尹,他还是一个没有靠山的客户,因此南村群童无所顾忌地当面抢走他的茅草,他只好“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依杖自叹息”,流亡的客户没有乡亲的救援。这里换为入声韵,给人饮泣吞声之感。此后诗人经受着长夜苦雨的万般孤独,可贵的是他能破解孤独,表达出一种人文关怀,愿天下寒士能得广厦千万间以安居乐业。这可以说,是客居的孤独和凄凉,激发了他普济天下的“杜甫草堂精神”。特别有趣的是,与李白59岁在白帝城遇赦,欢快地“千里江陵一日还”,“还”到远离四川家乡的江陵大为不同,杜甫52岁在蜀中作《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回首中原,简直归心似箭:“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襄阳是杜预建功立业之地,洛阳是杜甫出生地巩县的首府,他的还乡意向是非常强烈的。在还乡意向上,杜甫诗和李白诗,存在着不同的精神指向。这里还想补充考证一桩“杜甫与海棠花”的千古公案。杜甫48岁(乾元二年,759年)入蜀,57岁(大历三年,768年)离开夔州出三峡,在巴蜀地区居留了将近十年。蜀地向来有“海棠国”的美名,到了蜀地的陆游就对海棠大加赞美:“蜀地名花擅古今,一枝气可压千林。”陆游甚至觉得:“老杜不应无海棠诗,意其失传尔。”[19]不料杜甫近十年时间,真的没有写过海棠诗。“楚辞无梅,杜诗无海棠”,是诗史上确凿无疑的事实。但是宋朝诗人醉心海棠,他们对自己推为“诗圣”的杜甫从未写过海棠,实在是大惑不解,以致有点失落。王安石赋梅花的诗中这样解释:“少陵为尔牵诗兴,可是无心赋海棠。”认为杜甫对梅花的趣味压倒了对海棠花的趣味,还杜甫一个高雅。苏东坡则游戏笔墨。据宋代的《庚溪诗话》说,苏轼流放的时候,常与官妓喝酒,即兴赋诗。但色艺俱佳的妓女李宜,却没有得诗的荣幸。她在苏轼即将调离的筵席上,哭泣求诗,苏轼出口成章:“东坡居士文名久,何事无言及李宜。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吟诗。”[20](卷下)作为蜀地诗人的苏轼,对于杜甫没有海棠诗似乎并不介意,他不写由他去吧,我来写就得了。不过,更多的宋人是介意的,他们要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才放心。宋人蔡正孙《诗林广记》卷八引《古今诗话》说:“杜子美母名海棠,子美讳之,故集中绝无海棠诗。”诗话论古今,那么“古”到谁呢?《佩文斋广群芳谱》说,是宋朝王禹偁诗话,引文是:“杜子美避地蜀中,未尝有一诗说着海棠,以其生母名海棠也。”[21](《种植部》)这还不够,因为李白把杨贵妃比拟牡丹,宋人非要造出一个用海棠比拟杨贵妃的故事不可。恰好苏轼有一首《海棠》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濛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这是最好的海棠诗,是经得起编织几个有关花与美人的神话的。于是宋代释惠洪《冷斋夜话》卷一说:“东坡《海棠》诗: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事见《太真外传》曰:‘上皇登沉香亭,诏太真妃子。妃子时卯酒未醒,命(高)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韵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上皇笑曰:‘岂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以后的诗词屡屡出现“睡海棠”的意象。以睡海棠比喻美人,可见宋人在理学空气渐浓的时候,还在保留和发展着晚唐五代以来的那点香艳与风流。应该说,宋人崇杜,因由杜诗无海棠的迷惑与焦虑,引发了“杜母名叫海棠”的猜测。对于这种猜测,元人吾衍已斥其非:“杜甫无海棠诗,相传其母名海棠,故讳之。余尝观李白、李贺等集亦无之,岂其母亦同名耶?”其实不仅李白、李贺集子中无海棠,元稹、白居易、韩愈、柳宗元的集子中也无海棠。海棠作为诗词意象,是中晚唐以后的事情。宋李昉等人编的《文苑英华》卷322,收入海棠诗7首,把王维《左掖梨花》改名为《左掖海棠咏》,又把中唐李绅的《海棠梨》是改题为《海棠》,系在王维的名下。如此乱改诗题、张冠李戴,说明宋人刻意要把海棠意象的营构,追踪至盛唐。李绅用了《海棠梨》的题目,已经够早了,他在中唐与李德裕、元稹同时,号为“三俊”。李绅属于9世纪,比属于8世纪的杜甫晚几十年,李绅尚且在海棠的后面缀上一个“梨”字。《文苑英华》收晚唐薛能、温庭筠、郑谷的5首海棠诗,倒是货真价实。薛能作《海棠诗并序》说:“海棠有闻而诗无闻,杜工部子美于斯有之矣。……何天之厚余,获此遗遇。”他的七言《海棠》诗,写得也热闹:“四海应无蜀海棠,一时开处一城香。”可见晚唐诗中的海棠才成气候,至于杜甫的时代,海棠尚未作为引人注目的诗性意象,进入诗人的视野。因而杜甫母亲,作为盛唐以前中原的一个女性,又何从以海棠为名?那都是尊崇杜诗的宋人,以幻觉造出的错觉。至于李白和杜甫,他们咏花,分别注意到牡丹和梅花,诗歌意象史实际上蕴含着诗人的精神史。
交融性思路与“炉灶创造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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