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神」就是:「故天之所覆,地之所載,莫不盡其美致其用,上以飾賢良,下以養百姓而安樂之,夫是之謂大神。」(〈王制〉)
故知「大神」意乃指帝道的無私匿,也知帝之行道的可貴處(〈強國〉:「貴之如帝」)。而對所謂「上以飾賢良,下以養百姓而安樂之」,則又可引〈儒效〉篇的話深加演繹:「如是,則可謂聖人矣,此其道出乎一。曷謂一?曰:執神而固。曷謂神?曰:盡善挾治之謂神(按:故〈賦〉篇有謂『通於大神』)。﹝曷謂固?曰:﹞萬物莫足以傾之之謂固。神固之謂聖人。聖人也者,道之管也,天下之道管是矣,百王之道一是矣,故《詩》、《書》、《禮》、《樂》之道﹝6﹞歸是矣。」
而「動如天帝」則是謂:「皇天隆物,以示下民。或厚或薄,帝不齊均。」(〈賦〉)「隆」與所隆之「物」,當是指天帝有修及所修成道之「無妄」言。故《五行》之《說》的言「性」,有謂:「不循其所以受命也,循之則得之矣。」(帛書《五行》第331行)這是說,「循人之性,則巍然〔知其好〕仁義也」;但這並非依於人在天道無妄下所得的賦性而知,而是由於人中有能化性起偽者,「偽起而生禮義,禮義生而制法度」,以此而知人是有好仁義之性,並經此而體認得知上天也有隆修,而成其「巍巍然,唯天為大」的天。
故知天之生物,可說是既有知,又無知的。「有知」,例如天志的「或厚或薄,帝不齊均」即是。所以〈王制〉有謂:「夫兩貴之不能相事,兩賤之不能相使,是天數也。勢位齊,而欲惡同,物不能澹則必爭,爭則必亂,亂則窮矣。先王惡其亂也,故制禮義以分之,使有貧、富、貴、賤之等,足以相兼臨者,是養天下之本也。《書》曰:『維齊非齊。』此之謂也。」而「無知」當然不同於人執「一偏」便「自以為知道」的那種「無知」(〈天論〉),而是指上天無妄私之智,無蔽執之知。《禮記.禮摺钒汛肆x稱作「大一」,以表「天」之所動乃是無妄的一體,並以人頭上一片既無私覆又可派生出「大一」的「天」,作為能健行「無為而治」之道,但卻不是沒有知察之能的上帝存在的表徵,有所謂:「故祭帝於郊,所以定天位也。……王中心無為也,以守至正。」而荀子,同樣是以「大一」為有情有信的道。他說:「變化代興,謂之天德。」(〈不苟〉)他這是視對天德之修乃「復情以歸大一也」(〈禮論〉)。
由於帝的道是中道無為,所以荀子在〈天論〉開篇即說:「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凶。」又說:「列星隨旋,日月遞炤,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而天功的這種神妙,其之在人者,就是人的「形具而神生」;聖人更是能利用這「神」而「知天道」,知「天行有常」,行的乃是「不為而成,不求而得」這無為而治的「天職」。所以荀子謂「仁者之行道也,無為也;聖人之行道也,無強也」(〈解蔽〉),又說「夫師以身為正儀,而貴自安者也。《詩》云:『不識不知,順帝之則』,此之謂也」(〈修身〉)
荀子並因「帝之則」,而在〈性惡〉篇說了一段這樣的話:「曰:『聖可積而致,然而皆不可積,何也?』曰:可以而不可使也。故小人可以為君子而不肯為君子,君子可以為小人而不肯為小人。小人、君子者,未嘗不可以相為也,然而不相為者,可以而不可使也。」
前面提過,荀子對天的看法,是深受孔子天道觀的影響。在孔子看來,所謂「帝之則」,就是指帝道的「中」是以「無為」的體式,派生成物的道,也讓有道之物在一既定序式的變化中,可無固定程式和格式,並不限任何形式地生變,而善自體道和取化於「大道」,自強自適地自化以成。此義孔子是稱作「無為而物成,是天道也」(《禮記.哀公問》),也是他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一語的真義。〔7〕他並因這一悟道而有謂「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又知講求心的虛以持中,即所謂「叩兩端」,〔8〕故他對人於言於行上的一些執著,又有說「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論語.微子》)。而這些都有可能就是荀子所謂「可以而不可使也」其涵義的要在。
正因「天功」是有其「神」,天的神知又是「以無知知者也」(借用《莊子.人間世》重言人物孔子之語),而這是人的思想所無法加以超越的事,故荀子說人的天職是「不與天爭職」,意即要在信道不疑下,學治天職而不妄為。故荀子對所知天道職能之「深、大、精」,是「不加慮」、「不加能」、「不加察焉」,這也是他對「帝心」、「天心」的肯定與認取,是他所明的「天人之分」。由此亦知,他是深明孔子說「吾有知乎哉?無知也」這話的精義所在。
對「天」之有中道無妄的德修,《易.乾》的由九二而九五,自中而不正到中正,其繫辭早見有「不言」之教在。故荀子說「善為《易》者不占」(〈大略〉),並於〈儒效〉嘗試申明這一義理,曰:「先王之道,仁之隆也,比中而行之。曷謂中?曰:禮義是也。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君子之所道也。」
先王是以「中」為「類」(《論語.堯曰》:「允執其中」),以「仁之隆」為「比類」,也是聖人的「以類度類」(〈非相〉),而仁則為「本統」,所謂:「今夫仁人,將何務哉?上則法舜、禹之制」(〈非十二子〉),這也即舜所取法於堯的「允執其中」,而「舜亦以命禹」。
故知以中為類,就即是以無妄為德之類,所以〈富國〉篇說:「先王明禮義以壹之。」反之,則是所謂「反禹、湯之德,亂禮義之分」(〈正論〉)。這是荀子的尊德義,重「聖人之知」,故又有謂:「忠信以為質,端慤以為統;禮義以為文(例如《詩》、《書》。所以〈榮辱〉篇有說『先王之道,仁義之統,《詩》、《書》、《禮》、《樂》之分』),倫類以為理。」(〈臣道〉)但雖如此,荀子卻又認為論禮義法度,後王實勝於先王,曰:「聖王有百,吾孰法焉?……欲觀聖王之迹,則於其粲然者矣,後王是也。」(〈非相〉)所以他要強調:「儒者法先王,隆禮義。」又說:「法後王,一制度,隆禮義而殺詩書,……是雅儒也。」說:「法先王,統禮義,一制度,……是大儒者也。」(〈儒效〉)
要之,荀子是以「仁之隆」為「統類」,而以禮義法度為比類。於是「其言有類,其行有禮」。這既是所謂「以古持今」,「知通統類」和「修修兮其用統類之行也」(〈儒效〉),亦所謂「總方略,齊言行,壹統類」(〈非十二子〉),「以類行雜,以一行萬」(〈王制〉),「古今一度也」(〈非相〉)。
故荀子乃以「類」來稱所治的天道,曰:「類不可兩也,而知者擇一而壹焉。」(〈解蔽〉)又說:「順其類者謂之福,逆其類者謂之禍。」(〈天論〉)又立「無妄」以為「統」,是為「統類」的大法,曰:「倍道而妄行,則天不能使之吉。」(〈天論〉)他並視「天地」乃不過為上天中道無為的大用之物,因此他說「財(『地有其財』)非其類,以養其類,夫是之謂天養」。這是指大地上各種各類的資源,雖非「天君」(心)所治的「耳、目、鼻、口、形」五官之類,但人是可憑藉「天有其時」,「地有其財」的相生,而養治五官及其「統類」;就只看人是如何去養「其天養」。故荀子曰:「錯人而思天,則失萬物之情。」
〈天論〉篇又提到「唯聖人為不求知天」,這話當是對「故明於天人之分,可謂至人矣」一句的深化而言。它與〈大略〉篇「善為《易》者不占」之句有異曲同工之妙。人之「不占」是因善知於《易》而能善為。而聖人的不求知天,亦正因其能知天;人知天便「知其所為,知其所不為矣,則天地官而萬物役矣」。
在荀子看來,「天生蒸民,有所以取之。志意致修,德行致厚,智慮致明,是天子之所以取天下也」(〈榮辱〉),這話的內涵顯然亦關乎〈性惡〉篇「夫人雖有性質美而心辯知」一語的義指。「性質美」是人「皆有可以知仁義、法正之質,皆有可以能仁義、法正之具」(〈性惡〉),也是人所以致善的工具,它包括「志」、「德」和「智」,講求的是「智類」的明於天人之分,「德行」的積於善,「志意」的養就一個「虛壹而靜,謂之大清明」(〈解蔽〉)能「知『道』」的心〔9〕。故荀子言修身是看重「養心」,有所謂「凡治氣養心之術,莫徑由禮,莫要得師,莫神一好」(〈修身〉),有所謂「其行曲治,其養曲適,其生不傷,夫是之謂知天」。所以荀子又說:「若夫心意修,德行厚,智慮明(按:於此亦知帛書《五行》的言「五行」,以「智」僅居於「仁」後,序列第二位,絕對是有理由的),生於今而志乎古,則是其在我者也。故君子敬其在己者,而不慕其在天者。」(〈天論〉)在他,聖人的德是積善所致,有所謂:「積善成德,而神明自得,聖心備焉。」(〈勸學〉)有所謂:「故聖人者,人之所積而致也。」也即是說,世上是否能有聖人的出現,以及人的積善是能否做到不息而得成為聖人,皆在乎人,不在乎天。故乃曰:「天地生之(按:謂人之生具性質美),聖人成之。」(〈富國〉)曰:「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天論〉)曰:「禮義者,治之始也;君子者,禮義之始也。為之,貫之,積重之,致好之者,君子之始也。故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王制〉)所以帛書《五行》說「聖」之「不形於內謂之行」,良有以也!
荀子並因此而立「禮義」為大「統」,曰:「先王之道,仁之隆也,比中而行之,曷謂中?曰:禮義是也。」(〈儒效〉)這當是以「中」為「類」之大者,「無妄」為其大「法」,由是而類、法、統遂成「道貫」(〈天論〉)。荀子亦正本此以批判思、孟,特別是子思的《五行》!
註釋
﹝1﹞ 《論語.子路》:「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這「中行」之辭,在《孟子.盡心下》是稱作「中道」。
〔2〕 《論語.公冶長》記子貢謂「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筆者於拙文「論郭店簡之《尊德義》篇可推定為孔子的著述」之「餘說」中,對這則話有新解。見拙著《學校與學術之間》第272-273頁,香港明報出版社,2005。
〔3〕 見上引書第222 頁。
〔4〕 這與道家的言「太一」言自然無為,其無為的「稽式」雖一,但實存在着本原上的不同。(見前引書p.203頁)
〔5〕 有關孔子隱言治天職的話,可參見前引書第204-220頁。而筆者對孔子天道思想的看法,參看《尊德義篇「尚思則無為論」》一文,簡帛研究網,2005年6月13日。
〔6〕 「道」字依劉台拱之說補。見王森「《荀子》白話今釋」,中國書店出版,1995。
〔7〕 見〔5〕所提簡帛研究網之拙文,並可參看前引書p.244-248頁。
〔8〕 語見《論語.子罕》。說詳拙文《論語「民可使由之」章解讀》之註釋〔11〕,前引書第197-198頁
〔9〕 《荀子.解蔽》:「志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謂虛,不以所已臧害所將受,謂之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