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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8-12
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裙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妇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
这位褰裙飞身上马,能左右开弓驰射叠双的北地姑娘与为相思形容憔悴,“但看裙带缓几许”的南方少女完全是两种不同的形象。至于由传说而录入梁鼓角横吹曲中的《木兰辞》,那位北方女英雄木兰,不但英勇善战:“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而且爱国孝亲,国难当头她挺身而出,女扮男装,代父从军。胜利归来后有不慕虚荣,不恋富贵,拒绝“十二转”的“策勋”和“百千强”的“赏赐”,回归“当户织”的劳动本色。这种人生追求与《吴歌》、《西曲》中城市姑娘在爱情生活中的离经叛道,构成了南北朝时代中国女性不同的两极!
第二,与婉曲低廻、语多比喻双关的吴歌不同,北朝乐府的表达方式也是直率而干脆。就是情歌也与南朝乐府有着明显的不同:南朝乐府在情感表达上往往是娇羞难言、欲吐未吐且多方设喻,显得缠绵含蓄。其女主人公往往是当面羞于言辞背后又刻骨相思:“持爱如欲进,含羞不肯言”(《子夜歌》),“别后涕流连,相思情悲满。忆子腹糜烂,肝肠尺寸断”(《子夜歌》)。但在为数不多的北朝乐府情歌中,几乎找不到一个“泪”字,都是有话当面挑明,主动表白,大胆干脆:如对待爱恋,北歌是“女儿有意好,故入郎君怀”(《幽州马客吟》),“枕郎左臂,随郎转侧”(《地驱乐歌辞》)“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出入擐郎臂,蹀坐郎膝边”(《折杨柳歌辞》);南朝乐府则是“双眉画未成,哪能就郎抱”(《读曲歌》)“重帘持自鄣,谁知许厚薄”(《子夜歌》)。对待男方的失约,南歌中的女性是“通夕望不来,至晓出门望”,一直在等待和企盼中,痛苦而又伤感:“夜相思,望不来,人乐我独悲”,“思欢不得来,抱被空中啼”;北歌则是“月明光光星欲堕,欲来不来早语我”,快人快语,干脆直截了当!与《诗经·卫风·氓》中的女主人公几乎是同样性格:“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大概这也是北地的传统。要爱,就死心塌地去爱;要离,也敢于公开质问,能痛痛快快挑明。对情人是如此,对不明自己心曲的家长也是如此:
门前一株枣,岁岁不知老。阿婆不嫁女,哪得孙儿抱——《折杨柳歌辞》
黄桑柘屐蒲子履,中央有系两头系。小时怜母大怜婿,何不早嫁论家计——《捉嫋歌》
大胆质问父母公开要求出嫁,毫无扭捏羞涩之态,诚如萧涤非先生所言:“真是快人快语,泼辣无比”(《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这与南朝乐府“未敢便相许,夜闻侬家论,不持侬与汝”(《华山几》),那种徒然的叹息区别是很明显的。
当然,我们说北朝乐府情歌的表达方式直白干脆,这并不意味它不用比喻。相反,它的有些比喻也是异常精当的。只不过这种比喻不是为了使内心情感的表达显得含蓄曲折,而是为了更加突出也更加形象地敞开自己的心扉,如下面这两首歌:
独柯不成树,独树不成林。念郎锦裲裆。恒长不忘心。——《紫骝马歌》
驱羊入谷,公羊再前。老女不嫁,呼地抢天。——《地驱乐歌辞》
前者用独柯不成树和独树不成林作喻,是要公开得出下面的结论:与情人结合的决心和天长地久永不变心的愿望。后者的表白更是大胆和显豁:羊群入谷都要公羊率领,老姑娘还不让出嫁,还能不呼地抢天吗?上面所举的《折杨柳歌辞》“门前一株枣”和《捉嫋歌》“黄桑柘屐蒲子履”也是如此。
情歌尚且如此,那些反映征战、豪侠、流宕、友谊的篇章更是直截了当、干脆利落,如表现尚武精神的《企喻歌》:“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开章明义,声称自己是孤胆英雄,然后用鹞鹰经天,群雀避让作喻,展示自己的英勇气概。《琅琊王歌》“之八”的结构方式则倒过来,先作比喻:“懀马高缠鬃,遥知身是龙”,然后点破,直接肯定和称赏:“谁能骑此马,唯有广平公”。但“之七”又变为前白后喻:“客行依主人,愿得主人强。猛虎依深山,原得松柏长。”但无论比喻在前或在后,都是使直白干脆的情感表白更加突出,也更加形象!
第三,与清新明丽的吴歌不同,北歌的语言质朴而厚重。南歌的语言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北歌同样是“去雕饰”,但却不像清水中的芙蓉,而像经霜的枫林,虽红艳却透露出朴厚和顽强,如这首梁鼓角横吹曲中的《高阳人乐歌》:
何处(舌枼)觞来。两颊色如火。自有桃花容,莫言人劝我。
问者心口如一,不绕弯子,率直中透露着关切;答者似乎更笨拙,否认这是别人劝酒的结果,解释说自己平日的脸色就像桃花一样,这恰恰是不打自招。这种质朴得近乎笨拙的语言却很好地表现了北方民族直率、要强的个性。《木兰辞》中描述木兰出征前紧急置办行装一段也是如此:“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从东市卖马,再到西市去配个马鞍子,然后到南市去买个马笼头,又到北市去买个马鞭子。现实生活中,恐怕很难出现这种傻事。但唯其如此,方能显示出军情急如火,木兰出征前置办行装的匆忙,也更能显示出木兰代父从军为国效力精神的可贵。它和汉乐府《江南》一样,在笨拙的形式下有种质朴厚重之感。
我们还可以举出北朝乐府和南朝乐府风格上更多的差异。现在要回答的是:这种差异究竟是怎样造成的?我以为主要有以下三个主要原因:
首先,与北方严酷的气候条件和地瘠民贫的生活条件有关。这种“崎岖陇坂、寒荒塞上”的气候条件和生活条件使得这里的居民形成一种坚韧粗犷、刻苦顽强的民族气质,迥然不同于生活在“烟柳繁华之地、富贵温柔之乡”的南方城市居民。这种气质是经过长期的磨练形成的。早在战国时代,孔子就以他从齐鲁到吴楚的亲身体会指出了两者的不同:“南方之强欤?北方之强欤?抑而强欤?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15]这种“衽金革,死而不厌”的强悍气质,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当然也会反映到文学作品中来。南朝乐府的作者,或是生活在“布帆百幅余,环环在江津”的商业发达的城市,或是咏歌于“春林花多媚”的园林池沼。她们生活的内容或是“乘月采芙蓉”,或是“调弦始弄曲”风光秀丽的自然条件、安定富庶的生活环境和打情骂俏、调弦弄筝的城市生活使她们唱出温柔缠绵的歌。同“青荷盖绿水,芙蓉葩红鲜”的江南水乡相比,北地的气候条件和地理环境都是异常严酷的:风沙大漠、崎岖陇坂、寒荒塞上,使当地民众的生活条件和生存条件都显得分外艰难。平城(今山西大同市)是北魏的国都,作为国都的平城气候条件和地理环境如何呢?当时的尚书令王肃曾在写过一首诗叫《悲平城》:“悲平城,驱马入云中。阴山常晦雪,荒松无罢风”[16]风狂雪猛的恶劣气候,羊肠九曲的塞上陇坂,“冻死雀”的“纥真山头”[17]和“下有流泉彻骨冷”的华阴山,当然会使生活在这里的居民形成一种坚韧顽强的气质,要唱出慷慨悲凉的歌。即使是少女对镜梳妆这样一个很富有诗意和柔情的举动,在北歌中也是很悲凉的
华阴山头百丈井,下有流泉彻骨冷。可怜女子能照影,不见其余见斜领。——《捉嫋歌》
要梳妆,连个镜子也没有,只能以彻骨冷的井水来照影。这里干旱少水,井深百尺,井口又小,只能照到斜斜的衣领,这哪里还谈得上柔情蜜意。这首歌与其说是描绘少女的梳妆场面,还不如说是在诉说艰难的生存条件!
其二,与北方的战乱和民众的流亡这种社会环境有关。与南方的宋齐梁陈相比,北方的政权更迭更为频繁,也不同于南方主要是内部政变,而是国与国之间的攻打和征战。汉代的司马迁在分析山西出名将的原因时说:“秦汉以来,山东出相,山西出将,何则?山西天水、陇西、安定、北地,处势羌胡,民俗修习备战,高尚勇力、鞍马骑射。故秦师曰:‘王曰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其风声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谣慷慨,风流犹存耳”[18]。到了北朝时代,已不是“处势羌胡”,而是羌胡入主;已不是“修习备战”,而是整个北朝与战乱相始终。长期接连不断的战乱和“五胡十六国”政权的频繁更迭,在社会上形成一种好勇斗狠的尚武精神。瞬息万变的政局和出其不意的攻打更需要一种临危不惧的独立精神和挽狂澜于既倒的坚毅气魄。与此同时,战乱也造成民众的大批死伤和流亡。尚书郎中祖莹曾接着尚书令王肃的《悲平城》吟了一首《悲彭城》:“悲彭城,楚歌四面起。尸积石梁亭,血流雎水里”。因为这首诗是为彭城王元勰将“悲平城”口误成“悲彭城”解围(祖莹曾为彭城王元勰法曹参军),所以内容说的仍是平城一带情形。[19]至于流亡生活,既要战胜旅途的艰辛和饥寒的煎熬,又要承受精神上的种种折磨。如果沦为“乞活贼”(后汉刘渊时流民中形成的抗暴集团),还得对付官府和豪强的围捕,这更需要百倍的警觉和敏捷的自卫能力。在这种社会环境里,人们对“五尺刀”的需要当然会“剧于十五女”,追求的当然是“跸跋黄尘下,然后别雌雄”的英勇气概,“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的独立不羁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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